第4章 卢楞伽的构思
卢楞伽看着手里的鱼袋一阵发呆,没想到出身寒门的他,也有可以随时出入皇宫的时候。虽是长安本地人,可是自己住的地方在南山下,不说见过这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就连皇族在南山的行宫也离他十万八千里。本以为这鱼袋是跟囊袋一样,绣个鲤鱼而已,没想到是一块长条金属。两边各有三条竖向的鲤鱼,中间是锯齿形的,手指上下滑动,那感觉就像是攀登南山时的阶梯一样。这纹饰的鲤鱼是金色的,老师说这是三品官员才有的待遇。背面是持有者的印记,没有官身,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画师-卢楞伽。
自从老师从宫里出来,整个人忧心忡忡的,也没再去讨橧骎的经书。反而回来后,在慈恩寺的大雄宝殿坐了一整天,跪在蒲团上,低头不语。次日清晨,卢楞伽被一个小沙弥唤醒,说是老师找他,人在大雁塔顶楼。卢楞伽不敢怠慢,起身穿好衣服就赶去大雁塔。也不知道为什么慈恩寺的这个塔会叫大雁塔?难道是玄奘法师翻译经书的时候有大雁落下?最后老师说是这个塔的样式出自天竺的雁塔样式,这才解开他内心多年的迷惑。
上塔后,顶楼只有他们两人。此时太阳初升,金色的阳光零落在长安的各个坊区,如同风吹散的金箔在这长安城,熠熠夺目。曲江那边更美,水汽氤氲,整个曲江池仿佛已是天上宫阙,云雾缭绕中漂浮着那座座楼阁。
“楞伽啊!你说这长安城美不美?”吴道子的突然问道,卢楞伽这才从天宫落至凡间,由心感慨。“美!美仑美奂,无可挑剔。身在长安,是每一个大唐子民的骄傲。”
“如果长安城马上毁于一旦,你会怎么做?”长安城被毁,卢楞伽被吓住了,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想毁灭长安的人不是没出生就是被打趴下了。突厥人当年饮马渭水,控弦之士何止百万,现在还不是被大唐在后面追着打。吐蕃呢?多次犯边,现在还不是被困在高地。不是外因,难道是国内有人造反吗?
“别乱猜!”吴道子见卢楞伽久久没有说话,就知道他在瞎想,所以赶紧出声打断。“老师,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若是真的有,那弟子将诵唱杨炯的《从军行》,参军戍边。”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唉!可惜我已经老了,已经骑不动骏马,拾不起横刀。年轻的时候,也曾熟读《从军行》,恨不得立马去为大唐开疆扩土。可惜家道中落,没有钱去备马匹和盔甲,如果是现在这样,朝中募兵,说不定大唐会多了一个将军,少了一个画师。”吴道子说完便老泪纵横,看来真的是遗憾终生。
“老师,别这样。有什么话您尽管给学生说就是,你这样学生真的…!”说完就跪了下去,也顾不上去安慰吴道子。
吴道子这会也不知道他是在哭什么?年轻的理想和长安的覆灭都有,因为自己内心的美好与骄傲在知道即将破灭的时候,有几人能控制住自己。“楞伽,现在你坐好,听我把话说完,然后你自己决定。”
吴道子开始说起西域与大食的战事,中间多半是从高仙芝军报讲的,大食东征给大唐周遭环境的影响。最后的结果是,大唐分崩离析,大食、吐蕃、突厥、契丹等敌人会瓜分大唐。若是大食入主大唐,那灭亡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国家,还有我们这千年正统的华夏文明。卢楞伽在长安长大,小时候接触西域来的各国教宗也多,每次来人传教时,都是一句:愿真神(上帝)拯救你们。去他真神,我们还需要他们的真神?我泱泱华夏真神还少吗?
听完吴道子所说,卢楞伽觉得这幅画必须作,而且还要做大,不然那些宵小之徒还真以为我大唐无人。“老师,这幅画我画,不过陛下给了一旬的时间让我构思,这方面我略微不足。之前都是画佛像的,突然画这个总感觉力有不逮,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帝不是赏了金鱼袋吗?本来高力士是在后面撰写我的名号,我觉得不妥,就让高力士换成你的名字,就是为你出入方便。官身也是我不让加的,陡居高位,不利于你出入长安各个衙门,而且还会招来非议。再者,也怕你有骄纵之心,不能沉心思索。高力士也讲过,金鱼袋在手,你可以出入长安各个衙门,随时为你构思提供档案文牍,为你所用。算了,就说到这儿吧!以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再多看眼长安,还不知道这样的美景能看多久?”卢楞伽不敢上前,只是站在吴道子的身后,看着曲江烟波浩渺,长安璀璨夺目。
卢楞伽别离老师后,第一时间并没有急着找文献,也没有去往长安的各个衙门。而是在长安西南方向,凤栖原上找一个老朋友。按理说,卢楞伽第一时间应该是去工部和兵部,还有鸿胪寺。工部主持国家官道水道的修筑维修治理,图纸应该一应俱全,兵部就不说了,边疆各个都护府管辖范围、兵马数目,一目了然。鸿胪寺主要是接待各国来使,与各国奉对,各国风情应该是应有尽有。
之前在酒肆中喝酒时,遇见一个故人,因为在长安各个名寺墙壁上题诗而誉满半个长安的王维。说实话,卢楞伽对这种行为是不嗤以鼻的,好好去给那些权贵谒诗不行吗,还非得在墙壁上乱写一通。好歹自己是那些主持请着去的,不像他们,落魄到住不起长安的客栈,只得寄居古刹。不过对王维这人,卢楞伽是没有一点脾气,反而还很对脾气。那时应该是在香积寺,自己的画作没有完成,第二天准备画完时,看见自己画作的空白处,有一首《过香积寺》,署名就是王维。别的不说,那首诗和自己画作的意境相得益彰,更何况那幅画刚开始还是白描。看到后就去寺内找王维,结果寺里僧人说那士子一大清早就已经离开。没有找到,就回去继续完成自己的画作。再次遇见王维时,是在乐游原上的青龙寺内。那日刚好主持邀请他去画四大护法天王的摹本,好让匠人按图雕琢威严法像立于山门,若没有好的摹本,谁知道那些匠人会弄出什么阿猫阿狗出来,白白浪费频阳北麓的上好墨玉。王维在青龙寺时,也是求主持一块墨玉的边角料,也是让匠人刻一个墨玉的佛像,以便随时供奉。那时王维的名气还不是很大,也是多和长安众多名僧谈论佛理,碍于面子,主持说等到开始动工给他留一块。也就是在那时,卢楞伽与王维相识,喝了几次酒后,也就熟络了。
之前在王维住处不知道喝酒多少次了,所以到凤栖原也就轻车熟路,转过几个巷曲,就到了。还好他在,进门后发现几个人正在喝酒赏菊,看来不用多跑了,高达夫和王少伯都在。他俩都是在王维家喝酒认识的,彼此关系都不错,而且他俩的诗歌现在长安已经家喻户晓。特别是《别董大》和《出塞》,现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董兰庭还有一个名字是董大,多少长安子弟也是诵唱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从而为国戍边。而且他们三个都曾出仕边塞,参加过对外作战。
“本来找摩诘问些事后,再去找你俩请教,看来我就不多跑几家。”刚入席,卢楞伽就坐下说道。王维看卢楞伽进来满头大汗,也顾不上给他斟酒,急忙唤来童子,先上清茶解渴。“不用不用,先给我满一大杯酒,先润润嗓子。”
喝完满满一大杯,还觉不够,自顾自的再倒了两杯,三杯酒下肚,顿时觉得舒坦不已。别看卢楞伽二十出头,可是跟这几个老头相比,算是子侄。在座的除了他,哪个不是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不过几人也没见外,这种忘年交在长安城少有,所以也就没有过多拘泥礼数。“楞伽啊!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当官了?”由于卢楞伽坐在高适旁边,斟酒时刚好看见金鱼袋,普通百姓不认识,可是他们这些出仕说有不认识的,那估计连微末文吏都不是。
“几位朋友先别急,等我缓口气再说与你们听,现在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真的,卢楞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起西域的战事吗?这会估计已经有商队从西域归来,可是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大唐战败,那估计等不到京兆府来人,长安民众就会先撕了他。可是跟几个说不清楚原委,自己都不知道来讨教他们什么?没办法,在得到众人一致的发誓保密后,把吴道子的说给他的重新给他们再说了一遍。期间没有任何私藏,也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说起现在自己的任务就是作画,作一张震慑他国不敢兴兵的画作。
几人听完,顿觉不可思议,怪不得卢小子能配金鱼袋,这等重任就是三品大员负责也得战战兢兢。高适听完之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也略微有点明白卢楞伽来找摩诘的缘由。不过还不能确定,所以最先开口问道,“楞伽,那你来找王维是…?”
“这不是我久在长安,很多东西都是从书上看的和别人口述的,更别提战阵之事。长安城的变文,谁知道那些说书的加了多少水份?想来想去,我认识的几个人也就你们三个去过边关,所以是来像你们讨教的。先找王维,然后再去找你们,没想到你们聚一起了,也省得我多跑了。”
“楞伽啊!我和少伯虽说曾驻守边关,可是我俩多是负责军中文书,不上战阵的。闲暇之余,也就随骑兵去关外巡狩一番,看看塞外风景。”王维最先说道,因为他是主人,几个朋友的履历他也知道。在座的估计提刀上阵的,也就只有高适了。少年登科后随哥舒翰在陇右参军,参战十数次,每次都是跨马提刀上阵。要不是哥舒翰知道他是安东都护高侃之孙,硬是转去做了掌书,要不以他的军功,现在最起码不是偏将也回在兵部任职。这不,去岁还送青夷军北上范阳,戍边燕赵。
“楞伽啊!现在就说你想知道什么?我事无巨细,知无不言。”高适开口问道。军中事物,自己不敢说全都知晓,可是可是做掌书那段时间,整个军务流程自己还都知道。
“所有的我都要知道,战阵对决、行军布阵、兵马粮秣都行,统统都有。”卢楞伽赶紧说出自己的想法,高适也觉得不可思议,心想看来这小子路上应该是做过准备,不然也不可能说的这么清楚。这完全不像是一个闭目塞听的画师想的,反而更像是久疏战阵的将军问的。
高适顿时大吸一口气,这小子比哥舒翰的侄子还厉害,想当时,那个少年只问了一句:怎么能快速让敌人失去战斗力。然后那小子初战就看出狠辣,吐蕃身穿皮甲,横刀马槊难以入体,那小子直刺咽喉。敌军退却后,只身追敌数里,最后也是后军难以跟上才作罢。可惜了,那年来长安述功路上,身患恶疾没了。回了回神,看了看卢楞伽,说起一段在陇右的旧事。
天宝七载,吐蕃在青海龙驹岛筑城,天生异象白龙隐现,遂起名白龙城。吐蕃驻军八千余人,由于该位置地处要道,进可攻陈仓、岷州,断我大唐与西域咽喉,退可回高地,随时进军陇右。哥舒翰调集陇右各道四万余人进军白龙城。激战旬日,双方死伤惨重,由于我军是攻方,所以伤亡比对方多些。最后改为围困,双方僵持月余,最后还是我军败了。吐蕃守军多带奶酪肉干,一个士兵都能带几月的干粮,大唐则是要从陇右河朔筹集粮草。那段时间,双方都在饥饿线上徘徊,谁先吃完,哪方就先输了。结果最后还是哥舒翰退兵,高适身为掌书,先行回去。路上看见蜀中转运来的粮草留在河州,询问过军需官,蜀中人马一过岷州便水土不服,喘息不停,有几人已经没有呼吸。看见有人死了,只得停下,准备适应后继续前行。结果粮草未到,我军就先行败退。过了两月,筹集到足够的粮草,率军五万,方才拿下白龙城。
高适说完,猛灌几碗酒,手抚摸着胸前的一块石头低头不语。看来那块石头,有比他述说的更沉重的过往。卢楞伽听完也是久久没有出声,长安的荣耀,原来是用那无数汉家儿郎的尸骨堆砌的。高适没有明说,但也能想到,四万余人的队伍能撤退,哪能回去多少人马?
“高丘尉,我还是听了一知半解,你能再说的明白点吗?”卢楞伽也顾不上他的反应,起声问道。
“好比你现在用拳头跟人打架,你的拳头很厉害,对手比你差了不是一点。可是你去的时候,对手每天吃好喝好,你每天只吃一碗黍米,你觉得你能赢吗?”卢楞伽听完愣了,认识高达夫这么久。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丝毫不给人留情面。不过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高适继续说道:“刚才吴道子说皇帝说了一句‘还算前朝杨广干了一件好事’,这句话真没说错。剩下的不能给你多说,说多了会带偏你的构思。算了就这样吧!”说完起身就走,少伯见此。也起身扶送就要离开。王维不好意思再加挽留,只得和卢楞伽起身送客。
送走他们后,王维把卢楞伽叫到一旁,顺手拿起酒壶和两个酒杯。让童子打开一幅画,是卢楞伽画的一张山水画。王维题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可是卢楞伽已经心情看那幅画和上面的题诗,心中响起好几个人给他说的那句话:“还算前朝杨广干了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