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落日余割（十）

    水面之下只能看到冰冷的光隐隐绰绰地在遥远湖面轻柔地跳动，湖底水草温柔摇曳。

    周围的湖水压迫他耳朵，呼吸声被稀薄得支离破碎，复又归于平静。眼前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冰山水下的庞然巨体显露在湖水之下，从下面望去就好像静谧天空中漂浮的岛屿。

    细碎的光像一万颗小克拉的钻石，点缀着这纯粹而又澄澈的天穹。他想起与母亲共同仰望过的星河与夜空。

    可惜所有的所有都在离他远去。

    他穿越泥泞的湖盆，在另一头缓缓浮出。身上的水珠无影无踪，这或许是时间过往。

    一种好似自己从未存在过的错觉忽地充斥在他发胀的、跳动频率略高的脆弱心脏间。

    他抬起头来观察这陌生的地方。它干净得好似无人踏足，空阔得可以湮灭万物。

    头顶的天空是没有一丝杂质的蓝绿色。

    没有太阳，但蓝绿色明亮地浸染着万千光子，以难以察觉的幅度上下起伏着，就像一个活物律动规律的脉搏。

    只有湖，巨大的湖，浅得如同某个人刻意涂抹在陶器表面的彩釉，微微荡开的涟漪恍似外星生物透明黏腻的触角肆意蔓延，妄图爬向世界的尽头。寂静如死的浅水下有高速旋转的星体光球，翻转的宇宙是一首银蓝色的狂想曲。

    脚下有路。平坦的光洁的大理石路，又直又长，通向未知。路的两侧有水上的建筑，全用大理石砌成。他往里走，建筑就越来越多。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宏伟而肃穆，越来越蓄意包围。白色的墙，白色的柱子，白色的屋顶，白色灯光下实验室工作台上凌乱摆放的各种手术刀，刀尾还滴着氧化的锈血。白色的幻梦中生出黑色的长满蛆虫的长条尸块，拉扯着他进入丑陋的狂欢。

    滚烫的呼吸，压抑的呼吸，颤抖的呼吸，不成音调的呼吸，隔着粗糙墙壁沸腾。湖水娇柔地翻卷着水花，像无数双苍白冰冷的手抚上他脚踝。

    路的尽头是一座亭。亭中坐一人。商陵自远处停下脚步。多么熟悉的背影啊，他曾经每晚都盘算着要如何杀掉的那个人。

    那人安逸地坐在那儿看手上书，闲闲的指节正认真勾勒人体的经络组织。或许是他目光太强烈，亭中人若有感应回过头。

    “好久不见啊，陵。”死去的科学家灿烂一笑，似世间罪恶通与他沾不上边。

    “你不是死了吗。”商陵保持停滞的动作僵硬问道。

    “是啊，我死了，我当然死了。”他眉眼依旧带笑，笑他如此迟钝不自知。那股常年和异端接触而染上的甜腻气味似乎音死去而被洗涤，可他依旧让他如此不舒服。

    “你到我梦里来做什么？”商陵厌恶的眼光就这样直直甩过去。

    科学家放下书，下一秒笑嘻嘻的脸放大在商陵面前，他反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不是最清楚吗？”

    “你想我了，我的孩子，这些年来，你越来越像我了。”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商陵使劲掐住手腕好让自己不发作，回避的目光愈发狼狈。“别把我说得和你一样。”

    “难道不是吗？”科学家感到委屈，笑容的弧度却扩张更大，“你的异端l-iiv幼体是从死人身上刮下来的，你的本领是我教的，你的痛苦是我给予的，甚至杀我也是经由我提醒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你变成更好的我。”

    “可你知道吗，我讨厌关于你的一切！”商陵回想起那个科学家被蝴蝶噬咬的夜晚，声音变得颤抖。

    “正因如此，随便一个什么人，在你心中的分量都不会及我分毫。无论你在我死后遇上多少个愚蠢诗人，找多少个重新生活的理由，你都忘不了我，你在潜意识里变成另一个我，正如你下意识拒绝诗人的靠近。”

    “你依靠我，你恨我，你杀我”

    “但这都不再重要。”

    “你爱上那个人了吗？”科学家气定神闲地发问。

    “就算你爱她，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刀刃不会对着她？”

    “你极力避免成为我，可偏偏每一步你走的路都覆在我的足迹上。”

    “这是缘分吗，陵？”

    “哈哈哈哈哈哈”

    不，不，不！他陷进肉里的指甲勒出血来。一瞬间，他有一种再次杀掉男人都冲动。

    一只落日蝴蝶从科学家的眼眶里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