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
越临近濯村,寻珄心里越有些发毛。
这个发毛倒不是因为害怕,就是浑身不自在。
不想回去。
总觉得在那里,他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兜兜转转,避了这么多年,都避不过去。
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了。
南烬也在。
他偏头看看陪着他的人,心里乐呵呵的想着:“这次回来有人陪呢。”
南烬感觉得到身边这位复杂的心理活动,眼睛往他那边一看,微微叹息。
“想啥呢?不好好看路。”
“诶?”寻珄也偏头,望进了南烬的眼睛里。
那里面像是一个幽黑的深洞,有终年不化的冰川、有漫天飞舞的白雪,也有陨落的星辰。
他不自觉闭了闭眼,再看过去的时候,南烬眉眼就看向前方了。
因着之前的一眼,他觉得连那侧脸轮廓都变得冰冷了起来。
“其实,我是从濯村出生的,刚刚在想些以前的事。”寻珄说。
他以为南烬会问他的。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接话,他也就不再提了。
南烬开口说:“把事情解决了就好了。”
寻珄自然以为是狱灵害人的事,点点头答应着。
不管是因着狱灵还是自己,事情都是早解决比较好。
南烬腰间的传讯石亮了,他拿出来看了看。
寻珄看不出他神色变化,但是他看到南烬看着他说:“我们今晚不休息了,连夜赶去吧。”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寻珄问。
果然么,只要一到这个地方啊,真的和他牵扯不断,怪事连连。
南烬的马忽的和他的凑近了些,一弹他脑袋,“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寻珄偏头看着南烬,任由南烬的头发被风扶过他的脸。
夜晚的风不甚温柔,但发丝却是温柔的,连着这接近的夜色都不那么可怖了。
夜色有月亮拂去狰狞,他就如那月色,拂过之后还带着淡淡光华,让你看着他,就觉得世间一切浮华都沉寂了,沉寂在轻柔的光晕里。
寻珄又看向他的眼睛。
这样的人,眼睛却是太黑了。
一下就深深地、深深地陷进去。
太过矛盾了。
他想。
“我收到消息,各地狱灵有躁动的迹象。”南烬说。
寻珄正了正心思,“它们以前一直隐匿在暗处,突然这么做,要么就是有所倚仗了,要么就是有什么时机到了?”
“或者是它们感觉到了什么。”南烬说。
寻珄:“太模糊了。”
“我们了解它们太少了。”他接着说。
“去看看吧,一切都会有起因。”南烬扬起马鞭,一下子赶到寻珄前面,他下一句话也顺着飘到了寻珄耳朵里。
“人类占尽天机很久了,对么。”
都会画上休止符的。
只不过看哪方占尽天机而已。
寻珄笑了笑,“哪能一直有这么便宜的事啊,所以上天派了点苦难,让人渡一渡。”
“也让你渡一渡。”南烬心里接上了这句话,转瞬即逝。
马跑得飞快,他心绪稍有些波动,也不过一瞬而已。
但那威严的声音像隔着天幕传过来,深深烙印在他灵魂里。
“成为大祭司,七情六欲须得全部断绝。”
想当年的那句话,是一句禁令。
可是刚刚,在那一瞬间,突然浮了上来。
南烬一下子沉下来,仿若将整颗心沉入冰窖里。
寻珄只觉得南烬突然有种生人勿进的气息,还念念有词。
像在念着什么咒语。
清心咒?大悲咒?狱灵必死咒?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误打误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南烬的确在念法诀。
只不过是剥离自己七情六欲的一种法诀。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动过。
这是他第一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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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脚下,皇城附近。
即使前两天芳偌街狱灵闹得人尽皆知、人心惶惶,但人们依然需要维持正常的生活。
街边的商铺害怕极了,他们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呢?
还是开吧,早些关门。
尤其是卖吃食与药材的商铺,更是要正常经营了。
人可以不买衣裳,但是不能缺了一日三餐啊;虽说不愿意跑药铺,但生病了也得看病抓药啊。
这不之前刘大夫那个医馆,这两天看病的人以倍数增多。
他笔尖发颤写下一张又一张药方,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
“师傅,您说,我来替您写吧。”
他的小药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您的手起泡了。”
“身子骨老了,不中用了。”刘大夫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起身,觉得自己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师傅,师傅?”
小药徒扶了一把,说:“要不明天再看吧,您歇息一日。”
他话语刚落,排着的病人便怕了,“这可怎么办呐,我们这些人还能活吗?”
“是啊,我已经腹泻几日,迟迟不见好转,现在已然吃不下东西。”
“我这脑袋已经迷糊了,烧得。”
小药徒急的直掉眼泪,他当然心疼自己的师傅,可是人不能这么熬。
“要不,我帮您看着。您先歇息几个时辰。”
刘大夫眼前一片黑一片黑的,还一直犯恶心,他心想:之前他写的书信,不知是否有大人查阅。
但他的确是熬不住了。
他要晕了。
下一秒,他果真眼前一黑,倒在了小药徒身上。
李玉看到医馆前有病人喧闹,便觉得事情有些糟糕。
他过去的时候,那小药徒一边掉眼泪,一边和一位病者理论。
两边都急眼了,争得脸红脖子粗。
人都怕死啊,没几个人能对死亡这两个字眼无动于衷。
他过去将两个人拉开,对小药徒说:“把你师傅带进去休息吧。”
人们一看峦门的人来了,没办法阻止,但一个个非常丧气。
“与其被病折磨死,不如干脆点自我了结算了。”那位和小药徒争吵的病者说。
李玉与他几个同伴安抚病人,“别着急,马上就会有增援的医师前来为大家看病。你们的情况啊,上边都知道了。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心心等消息。”
他们这几天忙坏了,芳偌街的狱灵一蹦跶,他们峦门这一队压力骤增。
好在他们队长伤势恢复很好,是李玉和他几个伙伴们唯一的好消息了。
“听说,几个城池都传来消息,狱灵开始出来蹦跶了。”
李玉说:“也不用听说了,都报到峦门了,哪里还有假的这一说。”
“我总觉得这次京都闹得这么凶的病,不太寻常…”
“这事调查没转到我们手上,也不知道进展怎么样了?”
李玉:“瞎操心,各司其职懂不懂,我倒是希望别转到我们这。”
转过来这事可就麻烦了。
它们如果已经渗入到危及百姓生活,这得是一场浩劫。
不知道寻珄他们顺不顺利。
不知道他们到濯村了么。
不知道…
唉,这小子也不知道给他发个传讯,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等他回来得好好说他。
没有一壶酒不算完。
寻珄汗涔涔地下马,两人将马拴在马棚里。两匹马的马腿一直在打哆嗦,刚进马棚就跪在了地上。
寻珄心疼得摸摸小白马,给它们的草里掺了点草药。
小白马和小黑马,真是立了功劳了。
“前面就是濯村了啊。”寻珄将手撑起来举过头顶,伸展伸展筋骨,“走吧,我可以了。”
南烬走在前,远远看着前面的一片房屋。
觉得不太对劲。
他顿住了脚步,寻珄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
南烬一停下,他这心里有些慌。
就…有些事就不能瞎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回天乏术了。
“嗯…有些奇怪。”
能让南烬说出有些奇怪的,那就是非常奇怪了啊。
寻珄更他妈慌了,“哪里奇怪啊?我胆子也不大…”
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别有一番复杂。
可别吓他。
他怕一害怕,他就想回去了。
关他什么事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怎么就扯进来了。
嗷,大概就是从禁地开始?
锁魂旗?
南烬问:“又想什么呢?我说的有些奇怪,是说现在的时辰竟没有一丝烟火气。”
寻珄看着眼前一片房屋,没有一家烟囱冒烟儿…
“这就有些瘆得慌了。”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都不在这个时候?赶巧了吧,没碰上。”
他说完自己都不信。
南烬把手伸出来,掌心向上。
寻珄脸色一红,感觉有点怪怪的。
然后他偷偷摸摸地,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心的汗。
“棍子的一头给我。”南烬说。
“啊?”寻珄一愣,然后恍然“嗷…”
不是要拉他的手啊。
嗐,反正他没看见自己的小动作。
寻珄曲了曲手指头,把棍子唤出来。
“给。”
南烬拿着棍子的一头在前,让寻珄抓住了另一头。
寻珄:……
不得不说,感觉更奇怪了。
如果这棍子是根绳?
寻珄嘴角一抽,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
整个人都坏掉了。
你以为大佬想拉你的手?
不,是大佬想牵着你走。
倒也真的没有心里发怵了。
“说不定你这次去会有意外收获。”南烬左手垂着,手指轻松地勾着棍子。
寻珄右臂随着走路摆动,轻微的晃着,连带着攥在手心的棍子也跟着两人的步伐来回晃悠。
“不是意外吗?”寻珄撇撇嘴角。
“不会,你又不是一个人。”
寻珄抬眼,南烬回头。
南烬比寻珄高出一些,他看着寻珄的时候,眼皮稍微垂下,“抓紧了。”
寻珄下意识握紧了棍子,刹那间,他的脚尖离开地面,耳边是呼啸的风,村落逐渐放大清晰。
但在他眼前,唯一没有变化的景,是这个冷漠如远山、偶尔又温柔如月华的人。
这样的南烬,简直快要炸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