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咳】
录制当天。
燕禾难得起个早，眼圈发黑，凑近了还能看见眼底的红血丝。
“我去——
给你煮咖啡。”
金枝正对着镜子打理头发，一回头看见燕禾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黝黑眸子，直直地盯着某处。
金枝吓了一跳，话到嘴边，才发现燕禾只在发呆，改口道。
燕禾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死鱼一样仰靠在沙发上，半晌，翁声道：“安眠药没了。”
金枝眼神躲闪，即使此时燕禾根本没看她。
她捋了一下头发，试探道：“这个要向医院申请啦，要不要你今天去……”
燕禾偏过头，露出小半张脸，依旧是一副熬夜过度眼睛充血的鬼样子，语速很慢，有点没睡醒的迟钝。
“今天，要录节目。”
金枝一愣，下意识重复道：“什么节目？”
她一说完，忽然联想到上一次寄来的红色信封，以及老袁前两天说，他准备请假写稿的事。
金枝扒拉手指，算算日子，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煮咖啡了。
虽然她煮咖啡的流程只是在烧水后，往杯子里加两勺咖啡粉。
“什么时候去？”她问道。
此时，燕禾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呼吸平稳。
金枝继续道：“要我陪你去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
燕禾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句。
她似乎清醒了些，从沙发缝里扒拉出一颗硬糖，含在嘴里，然后转身去了厨房，熟练地开火。
金枝望着燕禾的背影，心不在焉地搅合咖啡，顺手点开电视。
晨间新闻后，一段恢宏大气的前奏响起，屏幕上快速闪过一个个远景镜头。当一个女人美丽的脸庞出现在画面上，乐声随之一转，舒缓明媚，柔情似水，独属于少女时期的悸动心跳。
金枝瞥见屏幕，忽然瞳孔放大。
“小禾！快看！是合金工作室！！在音乐制作一栏！”
金枝激动到大喊大叫。
燕禾倚着门框，端着一碗面条吸溜：“看到了。”
音乐逐渐推向高-潮。
画面闪过女人流泪的眼睛，眼眸里充满恨意。鼓点声越来越大，节奏激荡紧张，金枝的心都提起来，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下来。
也许是知道女人后面要经历什么，金枝竟在高-潮处听出一丝悲戚与哀伤。随着女人的初恋死去，乐声出现一秒钟的空白，像是哀悼，像是怀念，又像获得后的空虚。
画面中，明艳的女人站在高台，华服加身，俯瞰远处。明明脸上在笑，眼里却一片荒凉，无尽的权势带来无尽的孤独。伴随着最后一个逐渐模糊的远景，音乐也陷入沉寂。
龙飞凤舞的几个形体字浮现出来。
【《绝代丽姝》
本周五晚八点播出。】
过了好一会儿，金枝才回过神，她喃喃自语道：“我的天，这个音乐与画面的契合度，我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工作室搞出来的……”
她扭头和燕禾感慨道：“多亏有一个书粉发来的邮件，拯救了第十八版的开场曲和插曲。说实话，改到后面，我都快放弃这个单子了。”
燕禾依旧在吸溜面条。
金枝自言自语道：“我要不要趁着热度，捞一笔再走？”
燕禾瞥了金枝一眼，淡淡说：“面条快冷了。”
金枝“啊”了一声，她赶紧跑到厨房，掀开锅盖，将还有热度的面条捞出来。
阳光洒在她金色的发丝上，金枝咬下一口溏心蛋，满足地眯起眼睛。
“一睁眼就能见到小禾的早晨真是——太棒了！”
……
燕禾戴上口罩出门，先把导航鸟放出来，然后扫了一个单车。
虽然同样一条路，但她实在记不住。
在她眼中，白天的路和晚上不一样，夏天的路与冬天不一样，有人的路和没人不一样，来时的路和回去更不一样。
也许她的距离感天生有问题。
即使小时候跟着舞团演出，站在万众瞩目的台上表演，燕禾依旧觉得自己与观众的距离隔得很远。
他们的掌声不是给她的。
他们只为浅俗的高雅鼓掌，为虚伪的仪式鼓掌，为泛滥的同情鼓掌。
没有观众关心舞台的背后，需要忍受多少次疼痛。对于痛苦，燕禾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停止。天底下没有比身体上的痛苦更难以忍受的了。【注1】
她因此练出一副比常人更加柔韧的身体。学习卡波耶拉后，即使在横店当武替，她也很少受外伤。
但是她从不感谢那段疼痛的记忆。
停车场外面人很多，提前到的观众正在进场。燕禾将车停在外面，稍加思索，决定从后台进化妆间。
化妆间不算小，门口放着一台身份验证的机器，燕禾打开终端，机器闪烁一下，然后发出“滴”的短促响声。
一个顶着鸡窝头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仰着头，任由化妆师动作。
“咳咳。”
散粉扑在脸上，鸡窝头男人一没注意，嘴里被呛进一些粉尘，一睁眼看见表情冷酷的化妆师，瑟缩身体，抖了两抖道：“大姐……我真不化了。”
化妆师冷笑：“袁先生，你在质疑我的手艺吗？你这张脸要加钱的知道不？”
袁周尴尬地眼珠子乱转，无意间与靠在门口的燕禾对上视线。他眼神一亮，向燕禾求助性挤了两下眼睛。
燕禾视若无睹，眼皮稍微抬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睛补觉。
袁周只得由化妆师把他的鸡窝头打上发蜡，吹出造型。繁琐的步骤后，他终于松一口气，逃一样跑到燕禾面前，控诉说：“小禾妹妹，你怎么不理我。”
燕禾依旧耷拉眼皮，没多少诚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来。”
虽然长相没变，人还是那个人，但整看起来干净顺眼许多，可见化妆师水平之高。
如果说之前第一眼是个不修边幅且邋遢的单身汉，现在化完妆，做完造型就是个有点小帅的成熟单身汉。
袁周对着镜子左右打量，忽然嘿嘿一笑：“不怪你，我都没认出来，这个帅比是我。”
“倪哥在旁边的化妆室，他今天第一个出场。高编剧正和他对流程。”
袁周望往旁边的屋子看了一眼，神秘兮兮低下声道：“你绝对猜不到，刚才我在那里看见了谁！”
没等燕禾说话，袁周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一个大美女！听高编剧喊她‘钦小姐’，好像是最近要播的古装剧的女主角！”
听到原书中一个熟悉的名字，燕禾才掀开眼皮。
她道：“嘉宾还是评委？”
“不知道。”袁周脸上的激动还没消下去，红着脸说，“太美了！我滴奶奶个腿，雪白笔直，我滴奶奶个熊，咳咳！”
袁周说到这里，不自觉地视线往下，掩饰般咳嗽两声，摆手道：“小禾妹妹，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说这个！你们是不同的美！我平时还是很注重内在的，只是这两天为了写稿……取材，咳，你应该能理解。”
燕禾嗤笑一声，拖长调子，讽道：“当然……有些人就算穿得人模狗样，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变态。您说呢，绅士。”
想起自己吹嘘过的“绅士风度”，袁周感到膝盖中了两枪。欲挠头却一手发胶，只能尴尬地放下手。
注意到燕禾眼下的黑眼圈，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立即道：“诶，女人也会取材吗？！”
燕禾懒得反驳黑眼圈是怎么熬出来的，漫不经心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为什么要避讳人类正常繁衍的过程？……世上只有假装无知的女人和真正愚蠢的男人。”
袁周捂住胸口，双手合十道：“别说了，小禾妹妹！我不该对你的身材指手画脚！如果你喜欢看，我可以把珍藏版的dv借给你。”
燕禾抽下嘴角，没忍住翻个白眼。
她要承认了，流氓系统不得乐死。
空旷的精神之海里，正在观摩迪迦大战哥斯拉的光球，忽然感到一阵凉嗖嗖的风吹过。
“噗嗤——”
旁边传来一道欢快的笑声。
顺着声音，两人注意到一个同样靠在墙边，扣着蓝色鸭舌帽的年轻人，正大大咧咧地朝他们咧开嘴角。
“大叔，你的dv借我看看嘛！”
袁周老脸一红，不敢正脸看说话的年轻人，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年轻人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调侃道：“大叔，你这样是怎么被选上的啦。站在台上不说话，会被现场观众轰下场的！”
“我……我也不知道。”袁周不自在地低头，“我只是个保安，上班就想下班。”
年轻人耸肩，评价道：“听起来好无聊，我一天都做不下去。”
“其实我……”
袁周似乎想说什么，但旁边这个年轻人已经跳到另一个话题上了。
“嘿，美女，我听你声音很耳熟啊。”年轻人凑近一步，鸭舌帽边缘下露出几缕浅金色的头发。
“给什么片子配过音吗？”
他特地把“片子”两个字说得暧昧不清。
“你演过吗？知道这么清楚。”燕禾轻描淡写地反问。
年轻人不怒反笑，他摘下帽子，甩了甩浅金色的短发，伸出手道：“认识一下，我是未来□□的男主角，陈盛。陈不是成功的成，盛不是胜利的胜。”
燕禾目光在陈盛的头发上多停留一会儿，收回视线的同时道：“祝你早日实现梦想。”
“我懂！双重否定表示肯定！听到这段话，你是第一个送出肯定的人。”
陈盛高兴地扬起嘴角，做出一个略显轻佻的飞吻动作：“不过如果我们比赛时遇上，我不会手……嘴下留情的。”
刚说完，陈盛摸上耳返，看见虚拟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脸色微变。
他朝两人匆匆比一个手势。再一眨眼，人已经不见了。
……
观众陆续入座。
调音师，灯光师在幕后最后一次确认设备以及现场情况，场务与监管在台下不停走动。
参赛者们都在宽敞的候场室里，墙上挂着巨屏的投影，可以同步观看到现场。几台摄像机架在两旁，随时记录观赛选手们的表情与动作，以便于后期剪作反应镜头。
“三二一，开始！”
简短有力的报数声结束后，舞台中央的灯光逐渐陷入黑暗。
节奏感轻快的音乐忽然响起，穿着一身正装的高望重从升降台里缓缓升起，稀疏的脑袋反射出炫丽的灯光。
他露出招牌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向观众打了一个招呼。
“欢迎大家来到‘全民脱口秀’的节目现场。本场比赛由华途企业赞助，将秉承着公平公正的原则，选手的票数将由三位评委以及各位观众的投票得出。首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第一个评委，在脱口秀界他可谓位高权重，一眼望过去，无人不知——”
说到这里，观众一片嘘声。
“高老头还是老不要脸的样子。”
说这话的是陈盛，他翘着二郎腿，舒坦地坐在椅子上，丝毫看不出紧张的神色。
反而是他旁边的袁周，僵硬地不知道看哪个方向，最后什么也不看，只顾埋头在手心里写“正”字。
“但是他对脱口秀演员的要求很严格。”
有人心有余悸道：“我有点害怕他的点评。”
此时，高望重已经收到来自观众的热情，他摊开双手，自嘲道：“看吧，这就是长得丑的中年男人的普遍命运——走哪里都不受待见。幸好今天请了一位颜值超高的美女来充门面。”
话音未落，观众的兴趣已经调动起来了，而提前知道消息的候场室里，更是燃起一种激烈到难以控制的氛围。
“她就是——钦芷晴！欢迎今天做客的钦小姐！”
一个女人在观众的尖叫声中缓缓走出。齐肩短发，短吊带，短裤，腿部比例尤其惊人。露出的白皙胳膊上印着一片妖娆红色纹身，更显得肤白貌美，直让人移不开视线。
候场室一片欢腾，几乎所有选手都站了起来，连刚才紧张到不敢抬头的袁周都攥紧手心，一脸潮红，激动不已。
“我是钦芷晴。在即将播出的电视剧《绝代丽姝》中，扮演丽妃。”
钦芷晴声音与外表不相符的清冷，如碎玉落珠投入水面，漾开层层波纹。
很明显，钦芷晴参加节目是给新剧宣传，她的造型与剧中温婉贤淑的打扮完全不同，很大程度上为了将角色与演员分割开。但无论那种风格，在她身上都毫不违和。
在原书中，钦芷晴被形容为“野玫瑰一样的美人”，双目明亮有神，目光坚定且充满自信。
“啊～多么赏心悦目的花瓶美女！今天值了！”
陈盛双手枕着后脑，喟叹道。
“花瓶？”袁周攥着手心，忽然听到这话，扭头认真道，“华途再怎么也不会选一个花瓶当主角演戏。”
“你不知道吗？她演过片儿。”陈盛挑起眉毛，促狭地眯起眼睛，“大叔，看来你的珍藏版dv太落伍啦～”
袁周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不过经过这么一打岔，紧张的情绪倒是没了。
“节目组故意的吧，钟大姐为什么要跟着钦大美女出场嘞。”
看到高望重宣布的最后一个评委，陈盛失望地撇嘴道。
“线下专场的票，只有钟陵小姐参加就会卖得超级好。”
镜头前，高望重以玩笑的语气，向观众介绍道：“钟小姐貌不惊人，却是深夜档最爱的那种脱口秀演员。本节目能不能播全在钟小姐的一念之间。”
钟陵今天穿了一件绿色低胸的长裙，轻点艳丽的红唇，笑道：“那要看节目组准备的有没有帅哥～”
高望重摸摸所剩无几的头发，故意道：“虽说今天是男女话题——题目关于热搜上讨论的‘小电影要不要被禁’，但怎么能在这么危险的话题上选帅哥说呢，要是和你聊high了，这期就播不了了。”
观众又是一片嘘声。
“瞧瞧，观众都不乐意了。”钟陵撇嘴嘁一声，扭头问身旁，“钦小姐，你怎么看？”
“在尺度上，或许在场没人比我更了解。节目组的底裤有我兜着呢。”
钦芷晴坦然自若。
“咳咳咳。”在车速失控的边缘，高望重赶紧转移话题，“话不多说，首先有请第一个‘帅哥’登场！”
一段旁白响起。
“他，曾经两次获得全国脱口秀大赛特等奖，地区赛一等奖，晋级赛优秀奖……他是脱口秀界的定海神针，被称为‘脱口秀一哥’的人物。”
激昂慷慨的鼓点声响起。
观众热情鼓掌。
随之，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大叔走上台前，一个鼻子一张嘴，挑不出任何出彩的地方，温温和和说道：【“大家好，我叫倪闵行。”】
【“这怎么叫帅哥，这不叫诈骗嘛！”】
倪闵行眯起眼睛，笑道：【“你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刚才颇有微词的观众们，此时不由地会心一笑。
“姜还是老的辣。”
陈盛稍微往前坐直身体，单手撑着下颌道。
“卧-槽，倪哥这么牛逼！”袁周瞪着眼睛，扯一下燕禾的衣服，不确定地问，“这是倪哥吧。”
镜头下，倪闵行毫不怯场。举手投足自然无比，段子绘声绘色，表演浑然天成。谈笑风生间，台下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
这个看起来平凡中年人，在台上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好像他天生就属于脱口秀的舞台。
【“谁说男人不会小心眼？看片儿的时候，资源只握在自己手上——自己掌控的人生才是人生！别说年轻人，像高编剧一把年纪，还因为我十年前赢了他一次，刚开始就给人挖坑！居然记恨到今天呐！”】
最后，倪闵行不忘讽刺一波高望重，是稿子还是现挂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