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嘶】
没什么人气的小镇,近日忽然热闹起来。
尤其是街角的女仆咖啡店,从节目组放出海选消息后,天天活动打折。燕禾连续几天去那里买咖啡,连带店里的猫耳娘们都认识了她。
猫耳娘们大多数是兼职,主要任务吸引顾客,以及在顾客需要的时候,陪客人聊天。
燕禾不需要这个服务,虽然偶尔会在店里坐坐,一般来说,只有上次门口偶遇的那位猫耳娘,才会与她主动交谈。
这天,猫耳娘问她和晁席分手后,感情有什么变化。
燕禾上完课回来,包里一把吉他。她把吉他抽出来,拨了一段《大悲咒》。
一个正在买咖啡的客人,突然扭过身,看见燕禾眼睛亮了亮,然后径直走过来,开门见山说,我是你的粉丝,你什么时候发新歌。
燕禾放下吉他,问,看过直播吗。
粉丝点头,然后说,那又如何?人在情绪冲动的时候,都会说出不顾后果的话,没人相信酒鬼的承诺。我喜欢你的作品,只想听到任何关于你在创作的消息,其他的与我无关。
燕禾端着咖啡,沉思两秒,问道:
“你不认为我抄袭‘席生’吗?”
粉丝脱口道:“不可能。”
燕禾轻轻挑了下眉。
“创作者不会轻易点评作品。‘席生’不能称之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我在平台上搜过,虽然他的歌与你的风格相近,但是歌词充斥悲观、破碎、乃至绝望,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粉丝认真道,“而你的作品无论多么灰暗压抑,总会存在一丝光亮,因此受众面更加广泛。”
“我想说,旋律比歌词更加传意。”粉丝继续道,“你的音乐存在你的印记,它只属于你。”
喝到见底的杯里残留一些褐色浮沫,燕禾伸出舌头,舔了舔上颚。对平常人来说过于甜腻的咖啡,在口腔内部仍留着焦糖余味,一份迟来的,近乎苦涩的甜味。
她咧开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抬起眼眸,伸手指向自己。
“从诞生一刻起,音乐就不属于创作者。我没有你们想象中的坚强,更没有艺术家的高洁……我是一个非常现实的胆小鬼——
奉享乐主义为真理——
只关心楼下咖啡店今天打几折的市侩小民。”
粉丝怔住,明知道该说一些话,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燕禾漫不经心地,又垂下眼眸。她捏着细长的搅拌棒,将杯子里浮沫逐一被戳破。
过了一会儿,燕禾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
“今天海选啊,我得去拿一天通告费。”
她起身拎起包里的吉他,手放在胸前,向粉丝和猫耳娘玩笑地比了一个手势。
“幸运的话,你们能在节目上看见我表演翻跟头。”
——
多亏新拿到货的机械导航鸟,拳头大小,太阳能充电。
放在外面,一边工作一边续航,燕禾将其称之为永动机。
永动机在前面飞,燕禾脚踩单车慢悠悠追,一路引人注目,拉风十足。
节目组背靠华途,财大气粗。为方便节目录制,包下了镇上最大的停车场。
燕禾将小车停在一排豪车中间,点开电子芯片,给小车上电子锁。
“诶,小禾妹妹!”
一道略显熟悉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老袁离燕禾不远处,向她使劲挥手。
他快跑几步过来,擦掉头上的汗,心有余悸道:“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快迟到了!”
燕禾瞥一眼老袁乱糟糟的头发,收回目光的同时,嘲笑道:“你在哪儿做的造型?”
“别损我了,租的宾馆离得近,我想多睡一会儿也没事,哪知道生物钟难改。”
老袁用双手努力按下翘起的头发,一小撮刘海始终□□不倒,他扒拉两下很快放弃了。
“随它了,导演组选我就说明不靠脸吃饭。”
燕禾和老袁一前一后走进候场处,她在门口环视一周,遂道:“不失为一种衬托手段。”
老袁张望四周,发现等候在这里的竞选者们或打扮精致,或青春洋溢。
他低头看一眼肚子上的肉,刚拆掉标签的西装裤下,蹬着一双橙红色运动鞋。
他脚趾抠地,嘀咕道:“嘁,如果发生火灾,我们俩肯定跑得最快。”
他说完看向运动鞋协会的盟友,用渴望得到认同的眼神,问:“小禾妹妹,你现在什么感觉?”
“嗯……人类聚集的感觉。”
燕禾看了两眼便兴致缺缺,耷拉眼皮,语气懒散道。
“你这话说的,好像没说一样。”老袁放松了一些,开起玩笑道。
一个看起来与老袁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忽然接话:“才第一天呢。”
没想到有人在旁边,老袁尴尬地挠挠头,磕磕绊绊打招呼:“你、咳咳、你好。”
语气和善的中年人主动伸出手,脸上挂着微笑,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叫倪闵行,怎么称呼你们?”
老袁忙不迭地回握住倪闵行宽厚的手掌,紧张地说:“我姓袁,单一个周字。”
“燕禾。”
“现场应该属我年纪最大,我叫你们小袁,小燕,不会介意吧。”
倪闵行自来熟地笑道。
“当然不会,倪哥。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袁周眼睛里泛起水光,双手合十道,“倪哥,你是我唯一的哥!”
倪闵行笑道:“你们接触过脱口秀这个行业吗?”
“没有。”
“可能算……吧。”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燕禾掀开眼皮,饶有兴致地打量。
袁周避开燕禾的视线,略显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几年前,我喜欢在网上写三流段子……也经常骂人,骂着骂着就忽然火了。那时候,有个脱口秀节目邀请我,我答应了,但副导演说,我站在台上观众不乐意,因此不了了之。”
倪闵行先是无言听着,到后面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拍拍袁周的肩膀,安慰道:“小袁,你幸好没上。当时我参加了那个节目,第一轮就被淘汰了。评委说,我讲的段子太老了,不懂年轻人的梗。”
“我回去琢磨了一宿,什么是年轻人的梗。”倪闵行摊开手,语调抑扬顿挫,很有画面感,“于是我每天蹲在电视前面,看年轻人,看他们说话,学习他们的动作。很快冠军出来了,那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袁周努力回忆,想起那年冠军好像是一个女团成员,细胳膊细腿,长得可好看。
袁周想象有一个漂亮女生,在台上说几个无伤大雅的笑话,然后羞涩眨眨眼睛,声音甜甜地说:“大家不要笑我。”
他立刻投!投满票!天天投!
他看倪闵行的目光带了一点同情。
“其实后来,我觉得有道理。节目本质都是讨观众喜欢,观众喜欢才能继续做。观众喜欢看美人,喜欢笑丑人。我呢,是往人堆里面一扎就消失的人。”
倪闵行带着轻松的笑容,说这些话,没有任何抱怨的表情。
“我还以为脱口秀只要说得有趣,让人发笑就行。”
袁周企图按下他翘起的头发,发表总结说:“看来只要露脸,所有行业就与长相有关。这一点,我们仨都算是经验之谈了。”
他沉痛不已:“肤浅的人难以欣赏深刻的美。”
燕禾斜了袁周一眼:“美是肤浅,但至少没思想那么肤浅。[注1]如果有趣的灵魂与美丽的外表只能选择其一,你会选择同样的灵魂吗?”
“不,绝不!”袁周摇头道,“经验的唯一作用是重蹈覆辙。”
“还得加个前缀,失败的经验。”倪闵行无奈又好笑,道,“……脱口秀只能由失败者表演!一个生活如意,诸事不愁的人,说什么都像在无病呻-吟。”
“怪不得之前节目扑了。”袁周拍拍胸脯,庆幸说,“也许是华-国经济不错,他们不知道要吐槽什么,连我这种废人都能混到一口饭吃。当然,也离不开小金老板的接济。”
看来金枝还没告诉袁周,快要搬走的消息。燕禾分了一下神,若有所思地想到。
“没有一种社会是完美的,有些人只是习惯性将目光放得太高,很多东西没看见罢了。”倪闵行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场务打扮的人,拎着喇叭喊话,说今天的主面试官是高望重编剧。马上进行随机数抽签,本轮按照抽签结果,进行排队等候,主考官会当场出题,合格者留下。
“倪哥,高编剧是谁?”
“了解脱口秀的人,应该都听过他的名字。他曾经拿过十年前的全国脱口秀比赛的银奖和最佳新秀奖。后来参加并且主持过许多有名的综艺节目。如果这次不出意外,评委席之一有他。”
倪闵行向袁周解释道。
“十年前?老前辈啊。”袁周不自觉地手心开始冒汗。
“其实,国内的脱口秀没有特别严格的前后辈关系。”看出来袁周紧张,倪闵行好心道,“高编剧年纪比我还小一些,虽然有点……但能开得起玩笑,所以不用担心会冒犯到他。”
袁周正紧张着,没注意倪闵行话里的停顿,燕禾倒是听出来了,她瞥一眼这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没说话。
燕禾抽到的签是十一位,三人中最靠前。倪闵行其次,袁周最后。
袁周想要握住燕禾的袖子,颤声问:“小禾妹妹,你……你紧张吗?”
燕禾一脸冷漠,盯着袁周伸过来的爪子,视线压低,沉声道:
“袁叔叔,自重。”
袁周忽然感受到临近危险的压力。他一低头,瞧见满手心的汗,立即心虚地缩回手,顺势握拳比一个加油的姿势。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被面试的人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四处打听主考官的消息,大抵有考试之前临时抱佛脚的心态。
先被抽中的是最不安的一批人。
第一个进去的,是个年轻网红。他上一秒还在直播,下一秒就被告知自己是第一个面试者,当时脸就绿了。
过了好一会儿,网红才从拉开门走出来后。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有人向他打听,他只顾埋头收拾直播器材,问急了才吼出一句“你们进去不就知道了!”
第二个考生越发紧张。
然后,眼圈通红地跑出来。
……
燕禾畅通无阻地来到专门面试的房间。
头顶两台摄像机,面前三个评委席,中间坐着一个头顶稀疏的男人,一双吊梢眼瞧见她,微微眯起来,皮笑肉不笑地向旁边两人介绍说:“燕禾,d站有名的音乐博主,最近发表了退圈宣言,和我们抢饭吃来了。”
联系网上的一些资料,燕禾立刻确定了,这个头发稀少的瘦高男人就是倪闵行说的高编剧。
高望重说完,瞟了燕禾一眼,见燕禾脸上没有不悦的神色,又补充道:“从外表上看,你的确不适合娱乐圈。退圈宣言是非常明智的。”
燕禾面不改色,语气平淡而戏谑:“感谢华途,感谢节目组,让长得丑的,年纪老的,脾气差的……社会弱势群体都能捞到一口饭吃。尤其感谢脱口秀,让娱乐圈本来就低的门槛再降一层——脸都不要了。”
一番无差别攻击的话,让几个评委都坐直了身体。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女评委脸色微变,然后板着脸道:“这一行我们是专业的,你一个圈外人这么说话,不怕我们淘汰你吗?”
燕禾看向她,神色自若:“这是你的权利,我无权干涉。同样,你也无权干涉我说话的权利。如果站在台上,却不能自由表达,不如剧院找默剧演员,他们更符合你们的要求。”
气氛一时间凝固。
评委们对视一眼,忽然缓和了脸色,齐声道:“你合格了。”
高望重率先站起身,走过来,拍拍燕禾的肩膀,亲切道:“燕小姐,刚才我们说的话别放在心上。”
燕禾第一次被人这么喊,她稍微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围过来的评委们。
刚才板着脸的女评委,此时笑意盎然,说道:“你是今天第一个合格的,恭喜你!明明节目组想出的馊主意,非要我唱白脸,小燕儿,你可别怨姐姐。”
高望重双手呈作揖状,夸张附和道:“这种事情只能麻烦钟陵小姐,请务必受我一拜。”
钟陵佯装嫌弃地翻个白眼,直道:“别别别!您一低头,脑袋中间反光的地方就会照出姐的花容月貌。我会被自己美死的!”
高望重抚摸头上的一片地中海,直起身大笑。
他恢复正经,与燕禾解释道:“刚才是节目组的策划,不过确实如钟小姐所言,你们毕竟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刚才的考核主要看你们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
脱口秀是一种幽默的说话艺术,但它不同于玩笑,偏激、冒犯、而且容易得罪人。如果承受不了这种压力,我非常不建议新人做这个。”
燕禾眼睑微垂,认真听着。
钟陵以为燕禾不说话是被吓到了,她斜了高望重一眼,轻轻握住燕禾冰凉的手:“虽然节目组起这个名字,但不算什么正经脱口秀,形式很随意,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娱乐性质嘛,你们玩得开心最重要。”
燕禾能明显感受到,这个仅仅初次见面的女评委的好意。因为她的手正被另一个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接触的皮肤像被火燎似的。
钟陵的目光是关心的,燕禾只能努力忽略这份热情,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问:“比赛规则是什么?”
钟陵立刻答道:“每一期会出一个热门话题或者关键词,围绕这个随便说。应该有淘汰赛……还有复活赛。第一期题目已经定下来了,节目组会提前通知你。”
赛制和策划书里差不多,不过多加了一个议题——容易上热搜,燕禾想到。
对收集情绪点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但于她这个无业游民来说,只是重新找一个混饭吃的地方。
任务这种麻烦事,还是交给晁席做好了。
燕禾打开终端,被钟陵拉进一个通知群,便离开了。
门被合上,几个评委已经坐回原来位置。
高望重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望向旁边单手撑脸,划拉屏幕的钟陵:“这么看好这个新人吗?你还特意加她的终端号。”
钟陵歪了下脑袋,反问道:“你不觉得,她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并且很迷人吗?”
“但是这个不是……”高望重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
“不,你不懂那种感觉。”钟陵堵住他的话,晃两下手指,说道,“这是一副天使吻过的嗓音。即使她有一颗魔鬼诅咒的灵魂,上帝也会原谅她。”
“刚才她冷着一张脸嘲讽我们,语气那么高高在上,姿态却平静自然,我竟然没有一点生气,甚至身体里升起一种高-潮感。”
钟陵面露微笑地回忆,她笃定道:“赌一把吗,她绝对会红!”
“嘶——”
高望重情不自禁抖了一下,抽气道:“可怕的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