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的小青梅(十七)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余晖想起《桃花扇》里的这些唱词,恰如其分。
他忽然想通了,就算长乐是个男子,可无德无才,还是不能坐好皇位。即使一时间没人反对,可日子久了,想篡权的大臣,想夺位的宗室,被压迫的底层起义者,依旧一个也不会少。
权势争斗,说什么苛刻呢,一朝不稳,就会被人踹进万丈深渊,哪管你是男是女。
峥厉明知道皇权争夺有多残酷,可因为自己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想法近乎天真,差点把余晖给绕进去。
余晖看了看四周和自己一样跪着的人,心情复杂,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可不能跪久了,“大家也都起身吧。”
众人这才站起。
他把桌子上的小红瓶顺手放进袖内,才慢慢道:“夏统领,把陛下安置了吧。”
“大人,不好了!”
余晖话音刚落,就传来一个小兵的惊呼。
余晖朝城下一看,好家伙,乌泱泱一大片人,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夏统领叫人把峥厉的尸首抬下去安置,随即询问余晖,“余大人,现在要怎么办?”
余晖定了定神,沉声道:“打开城门,迎接新帝。”
“你说什么?”夏统领震惊。
“陛下已经放弃了,不然他何苦自尽又把兵权交给我。现在的局面,禁军加上城卫军,还不足一万人,却要打几十万人,就算能暂时打退他们,可是往后呢,往后要怎么办,城里的百姓要怎么办?”
“可是……”夏统领还在犹豫。
“做困兽之斗有意思吗。”余晖把令牌拿出来,正对着他,“我命令你,打开城门。”
夏统领无奈,愤愤地哎了一声,随即吩咐下去。
“开城门!”
城外的端王和季佩吟一脸莫名,他们才来不久,正打算喊话,就看到忽然大开的城门,两个人相望,都是犹疑不定,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余晖从城门内走出的那一刻,季佩吟的脸上满是惊喜。
他依旧是一袭青衫,只是少年已老,红颜对立,面前是千军万马,天是万里无云。
余晖的目光匆匆扫过季佩吟,对上她流露着欣喜惊讶的眸子,他想自己的脸上应该也是一样。
但他们又将情绪悄然隐去,余晖上前,对着端王作揖,“峥厉已经自尽,在下余晖,迎端王进京。”
端王有些摸不清情况,无法确定余晖话里的真实性,虽然知道无论里面的人设什么计埋什么陷阱,不过是垂死挣扎,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本王凭什么信你?”
“王爷派人随在下入城,便知真假。”
端王一听觉得可行,下令让右先锋跟余晖去,季佩吟有些忍不住,对端王说,“慢着,王爷,让我去吧,我对京城熟悉。”
端王挑眉,季佩吟这个样子与往日冷静沉稳的做派不同,他知道季佩吟和余晖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故人再见,心情激动也算正常,但……就是有些疑心。
心思千回百转,端王想,季佩吟怎么着也不会蠢到再生变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看得出,这对青梅竹马,都不是什么热衷权势的人,会走到今天,不过是被命运推推挤挤。
“右先锋退下,由季将军去探虚实。”
季佩吟打马上前,余晖在她前方稍远,一个骑马,一个走路,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直到穿过城门,余晖才问:“你还好吗?”
“我……还好。”
入城,季佩吟下马,她身着一套银亮盔甲,腰间别一把长剑。余晖望着她,恍惚想起六七岁的她,八九岁的她,十二三岁的她。
再仔细瞧,他的小青梅啊,已经变成一杆挺立的红缨枪,是个军人,是个大将军了。
此时的季佩吟神情柔和,双眸噙着一抹泪光,扬唇一笑像回到了十五岁时的脆弱与娇俏。
她都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了,却还因为他轻轻的一句话软了心肠,他的眼神并不算心疼,面上也并非同情,而是深层的,温柔的理解。
“这日子,苦了你了。”
“不苦,有什么苦的,倒是你……”
“我也不苦,就是……”余晖想说有点想你,但欲言又止,现在这种情况,似乎不大适合儿女私情。
“就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追风死了。”
季佩吟恍惚了,因为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追风”是谁。
原来只是一条狗啊……
余晖看她有点愣,甚至有点尴尬,忽然觉得难过,也不打算叙旧了,“你不观察观察,有没有伏兵埋伏吗?”
“不用,我信你。”她毫不犹豫地说,似乎不带任何理智。
“那你,为什么要跟过来?”余晖情不自禁地问,语罢,嘴角又露出几不可见的自嘲。
“算了,你可以去禀报端王了。”
他们周围站着两排小兵,一个个都盯着他们,还有不远处冷冷望着的夏统领,在这环境下,真的不适合说这些。
季佩吟静默地看了余晖三秒,眼神复杂似有若干情绪,最后神色一敛上了马,奔向端王的大军。
接着便是端王入城,新帝登基,改年号永昌,重整河山,休养生息。
新帝希望余晖再度入朝为官,担责御史一职,被余晖以累觉不爱的理由拒绝,但献上了峥厉独有的禁军御令,以示自己无二心。新帝非常欣赏他,见他不愿当官,便赐了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
而季佩吟这边,永昌新帝给她封了六个字的大将军头衔,还了季家清白,把已故的季将军的恶谥改为“忠武”,追赠太傅。季夫人更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季姓还被要求写进名门姓录。
如此无上的殊荣,有心眼的都看得出,这位永昌新帝想把空着的后宫给谁。
可季佩吟若无其事,很多时候都窝在自己的大将军府,天气好的时侯就在院子里,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天气不好的时侯,就在房间里睡觉。
今天是永昌元年一月十日,难得阳光明媚,冬日里的日光温暖又不灼人,季佩吟最喜欢这样的阳光。她在躺椅上闭着眼享受,光照在她脸上,衬得小脸煞白。
管家忽地走过来通报,“大人,黄家公子来了。”
“沏茶,把太师椅搬来,请客人过来。”季佩吟懒得睁眼,只悠然吩咐道。
“是。”
管家连忙叫个几个下人分别做事,把椅子搬到院中,在季佩吟旁边的桌上放沏好的茶,自己去领人来。
客人来了,季佩吟才睁开眼,屏退下人,站起来施施然行礼,“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这黄家公子,当然是皇家天子。见她如此,没有不悦,依旧一脸温和笑意,自然入座。
“陛下请用茶。”季佩吟正坐。
永昌一脸无奈,“说过多少次了,叫我黄公子便可,你总是这样生疏。”
“可陛下始终是陛下。”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是君你是臣,我嘴上说希望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规矩礼节,能够亲近一些。可真当你没有做好规矩礼节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你冒犯了我的威严,逾越了身份,我就会生气,是不是?”
季佩吟觉得有些难接话,只得道:“陛下明鉴。”
“呵。”永昌笑了一下,拿起茶抿了一口,轻轻放下,“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当君王的,岂不是很像,既像小人又像女子,又要权力威慑又喜怒无常,心思难猜,你说我这比喻妙不妙!”
这话季佩吟是真没法接,一脸汗颜,只能拿起茶盏喝茶。
永昌也不难为她,反正觉得自己还挺幽默的,自顾自感叹:“真是妙啊。”
季佩吟慢慢放下茶盏,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永昌将背靠后,做出放松的姿态,抬起头望着蓝蓝的天空,“你怎么越来越喜欢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皇宫里的天地,也是这样,但好歹比你这院子大多了。”
季佩吟始终直着身板,“以前看到的天空无边无际,但喝不了这么好的茶,也不能享受这样好的阳光,更不能只与陛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你说的也是,但对于我,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不能像你一样可以尽情享受,我的家事都是国事,最近好几次早朝都在说立后,真是有够烦人。”
“陛下是天子,臣子们希望天家绵延,也是自然。”
“呵。”永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有时候在夜里,我会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现在山河尽在我手,可以翻为云,覆为雨,但我心里始终很孤寂,偌大的皇宫里,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正坐起来,望向季佩吟,脸上是从来没有的深情款款,“佩吟,我喜欢你,我希望我的后宫之主,是你。只有你可以填满我的后宫,和我的心。”
季佩吟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下头,轻叹了口气,完全不受感动。
她看过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模样,没有这么收放自如,“真是世间最美的情话,如果我十五岁时听到,那该有多好,可惜那时候陛下的眼里没有我。而陛下现在说这种话,无异于跟我摊牌,陛下想要的,是身为女将军的我入主后宫,成为一桩美谈。但最重要的是,可以名正言顺收掉我手上的兵权。”
永昌的深情卡在脸上,然后慢慢冷下脸,季佩吟说话一向直接,他也懒得继续装深情,但他声音依旧温和,“你说得不错,但我也是真的欣赏你,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皇后,只有你才当之无愧。”
季佩吟笑出了声,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和娇滴滴的女人根本沾不上边。手上都是粗茧,身上都是伤疤,皮肤也糙黄糙黄,别的女人是红绸缎,她季佩吟就是炉中炭。
但她也确实适合当皇后,当朝皇帝和皇后曾在战场并肩作战,如今二人又携手共创大栗美好未来,真是让人喜闻乐见。而从另一方面看,永昌不仅可以收回兵权,季佩吟还父母双亡,皇帝根本不用担心外戚。
就是这样的“当之无愧”。
“佩吟,我不否认我有算计的成分,但我想对你好也是真的,觉得只有你可以做我的皇后更是真的。”永昌继续一脸温柔情意,他的根本目的是收兵权,但他真不希望用强硬的手段。
因为以季佩吟的脾气,真惹她,只怕百姓再次陷入兵戈之中,他不想再打仗,也不乐意季佩吟手里攥着兵权。
季佩吟看着手掌繁杂的纹路,慢慢收拢手指,“我愿意再为陛下竭尽所能,但我有条件。”
永昌喜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请陛下封余晖为万户侯,并赐王相幼女和陈将军之女嫁给余晖,且在三日后完婚。”
永昌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季佩吟没有感情地重复一遍,“请陛下封余晖为万户侯,并赐婚王相幼女和陈将军之女嫁给余晖。”
“就这?”永昌一脸不解,“为什么?”
“这是我欠余晖的。”
“你……”永昌看着她,把心底的疑问问出,“你是不是喜欢余晖?”
季佩吟的神情有些忧伤,“陛下觉得,什么是喜欢?”
永昌茫然,他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是像他对皇位那样不择手段,势在必得吗?
他心里忽然空空的,伸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嘴,发觉凉了,涩涩的,微苦,一点也不好喝,但他还是喝了下去。
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