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的小青梅(十六)
是夜,明月高悬。
端王走进季佩吟的大帐之内,瞧见穿着貂皮大氅的季佩吟正在看书。
“季将军如此用功,真是让我惭愧。”
“王爷。”季佩吟放下兵书,站起拱手。
端王撩袍坐下,“坐。”
“不知王爷,有何要事?”季佩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端王却是一脸柔和,“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我们再过几日便到京城,攻进去,这年号也就可以换了。”
“此话还为时过早,臣劝王爷,应当戒骄戒躁。”
端王微微一笑,“这话可不早了,我能说出来,便能做得到。”
“臣当然相信王爷。”
“现在没有旁人,你不用开口闭口都是君臣那套。我们有在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了,私底下,平级而言,我们是兄弟。再者,你是女人,我是男人。”
季佩吟不为所动,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臣是王爷手中刀,愿为王爷披荆斩棘。”
端王微微蹙眉,没有因为她的话而高兴,反而有点不悦,看着她道:“我不是让你表忠心,也没有把你当成工具,你是我的大将军,更是我欣赏的女人。”
季佩吟的头微垂,“我只希望,王爷成就大事后,能给季家平反,还我爹一个清白,其他的,我不敢妄想。”
她年少时确确实实喜欢端王,因为端王长得很好看,又有一种皇家才有的高贵气质,举手投足间都富有魅力,泰然自若,沉稳从容。
事实上,余晖也一样从容自信,但余晖的从容自信是一种季佩吟不懂的从容自信。而端王的从容自信,季佩吟知道那是源于他生在整个大栗最好的地方,那是一种只有天生的统治者才有的优越感。余晖不过是官宦子弟,祖上也就一种田的人家,凭什么能有那种独特的从容自信?
相比较余晖,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更“喜欢”端王,和端王更“亲近”,余晖就好像……就好像和她季佩吟是两个世界的人。
端王见她这样,也不继续,只淡淡微笑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给季家平反。既然你还有所顾虑,我也不多说,夜深了,你早些就寝,别累着。”
说罢,起身。
“王爷也是,早些休息。”季佩吟也起身。
等到端王走远了,季佩吟才坐回去,又拿起兵书,打开一看,书页里夹着的是一封信。
她手指轻抚上面的字,嘴角不自觉上扬,像想到什么似的,眼里又化作落寞,又转为担忧,思念,黯然神伤。
余晖被召进宫里,他被关了几年,不料再见却是峥厉两鬓微霜,想来也是,峥厉已经老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如果不是穿着天子便服,峥厉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老者,语气甚至还有点慈祥。
余晖坦然又老实地说:“我想吃顿好的。”
峥厉明显愣了一下,目光透出几分不解,随即笑了,吩咐旁边的太监,“传膳。”
余晖比他更迷茫,他就是这么一说,还真没想上了一道又一道的菜,更没想到外面的百姓都有人没得吃了,这皇宫里还大鱼大肉的。
“放心吃吧,没下毒,我不想杀你了,也没必要杀你。”
余晖当然懂,不然直接给他一刀多省事,还要在菜里下毒这么费劲。只是这肉啊菜啊鱼的,看得他想吃,但又吃不下……
“陛下,我可以打包吗?”
“打包是什么?”
“就是装一些回家。”
“去,拿个食盒给余大人。”峥厉又朝旁边的太监吩咐。
“等等公公,劳烦公公再拿一个。”
于是就见到略微滑稽的一幕,余晖把一堆鱼肉收进食盒,只留下一碟小菜和排骨汤,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解决掉,要不是骨头吃不下,估计就真一点不剩。
“我记得,我没抄你的家啊?”峥厉看着他很吃惊,也难怪要把食物装回去,这一看就是饿坏的样子。
“可府里没了我,又遇上这种战乱的时候,我当官时又不比我爹能来事……跟被抄家没什么区别。”余晖说着,脸上依旧坦然,想着把这些食物分给他看到的可怜人。这也不算慷他人之慨,本来皇宫里的食物就是取之于民。
“你真是不如你爹。”
“陛下所言极是。”
峥厉蹙眉,明明这个人看起来很恭顺,但就是莫名觉得他一点也不恭顺。
“跟我去一个地方。”峥厉起身。
“陛下能否让我先把东西带回去?”
峥厉有点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朕特好说话?”
“陛下今天确实反常。”
峥厉瞪他,要不是这小子是余文正的儿子,而且名声很好,他早被自己砍八百回了。
“速去速回,直接上城楼见朕。”峥厉都懒得跟他搞神秘了。
余晖便告退,提着两个食盒走了,先去报答给他地瓜的大嫂,大嫂收下后跟他说,其余的食物分给别人的时候千方不要露面,只放在远处就好,他们会顺着香味自己找去。如果他露面了,下次那些人再看到他,一定会一个个央求他再救救自己。
他帮不了那么多人,也帮不了那么多次。
余晖照做,但心里不是滋味,到城楼上的时候,不怎么和颜悦色。
“坐。”峥厉却是看起来心情不错,还给余晖摆个小杯,倒酒。
“陛下可知,有的百姓已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是么?”
看他迷茫的样子,余晖真怕他冒出一句何不食肉糜,他却有点惭愧道:“一开始,我也不想这样。”
余晖迷惑地望着他。
峥厉回忆起以前,自顾自说起来,“当年父皇想把皇位传给我,但我皇兄动了手脚,虽然我内心不满,但其实不大介意,皇位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可他不该害死我的女人和孩子,我的素素和未出世的孩子……”
“属于我的人和属于我的东西都没了……”峥厉望向余晖,眼里聚满了恨意,“换成是你,你能轻飘飘地不争不怨吗?”
余晖很无奈地回答:“不能。”
“哈。”峥厉苦笑,拿起面前的小杯,将酒饮尽。
余晖也拿起小杯,陪他喝这一杯。
“我也努力过,想做个好皇帝,可是太累了……”
余晖倒是一脸无情,跟说冷笑话似的,“或许陛下,只是犯了所有皇帝都可能犯的错误。”
峥厉又喝了一杯。
余晖只好跟着喝,但他不喜欢喝酒,只希望峥厉多聊点少喝点,“听说端王的大军快杀过来了,陛下是否有了对策?”
“对策?”峥厉的脸阴沉下来,“把你绑在城头,威胁季佩吟,让她杀了端王,你觉得是个妙计吗?”
余晖也脸色一变,随即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因为季佩吟不可能为了我杀端王。”
倒不是他自卑,觉得自己对季佩吟来说一点也不重要,而是他很明白,能在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尤其是女人,不可能那么感性了。她要衡量利益,要衡量得失,要衡量大局大势,真按峥厉说的,他只能成为那个被抛弃的人。
“那你可真不值。”峥厉一脸嘲讽,“你爹要知道你居然是这么个好儿子,非得气活不可。我说你们父子算怎么回事,一个帮我,一个害我,要不是你和季佩吟勾结作假,季佩吟又和端王联手,我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是陛下先对季家下手,如果不是陛下害了季家,我也不用那么帮季佩吟。”
“你还有理了。”峥厉冷笑,“争权斗势,哪有不死人不害人的?季佩吟她爹既然站在太子那边,就该懂成败要付出代价。现在我赢了,当然是季家惨了,倘若我输了,你余家不会比季家好过!”
峥厉又喝一杯,“如果,哪来那么多如果,要追究原因责任,那你怎么不去对我皇兄说,如果不是他那么做,我会这样报复吗?”
“但说真的,我还真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因为父皇不喜欢他,他母亲只是一个浣衣婢。素素曾经好心帮过他,他因此喜欢素素,却用那么下作的手段……”
峥厉继续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余晖默然,只能跟着峥厉喝。他说的不无道理,但要继续往上找责任找原因,可以追究到他祖宗十八代当奴隶的艰苦生活,那就没意思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陛下害了季家,季佩吟为父母报仇,没有错。如果有错,也是我的错,食君之禄却未忠君之事,生在余家却念旧人之情,我不忠不孝,够死十几次了,谢陛下不杀之恩,我干了。”
峥厉看他,就好像在看没有见过的东西一样,是一种奇怪又说不出的感觉。
好歹也是一个读书人,不忠不孝可以说得这么坦荡吗?说他不要脸吧,又好像不恰当,可也找不到合适的定义,峥厉只能觉得他超级无耻不要脸,对这种人索性不要纠结。
“我现在最担忧的还是长乐,她已经被我送到开福寺,她怎么吃得了苦。”
峥厉一开始励精图治,后来远贤近佞,其中有一个因素就是子女稀少导致他性格越来越差。他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接连夭折,只有一个女孩活到现在,被他封号长乐。他对长乐溺爱至极,养成了长乐刁蛮霸道,不学无术,任性妄为等等性格和品质。
后来峥厉想给长乐找驸马的时候,风声刚被放出来,凡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家有适龄男子,甚至有名的寒门才子,都在找媒婆说媒。最厉害的时候,一天内有十二户人家成亲,京城那叫一个热闹红火,就连峥厉的狗腿子林相也早让自己儿子先定婚。
峥厉无奈之下把目光投向余晖,结果长乐不愿意,嫌余晖像个教书先生,峥厉只好放弃余晖。
然而峥厉又想到一出,要立长乐为皇太女,以后让长乐继位。结果朝廷里铺天盖地的劝谏、反对、告老还乡,支持的人就只有他那些佞臣,把峥厉给气的,现在想起来还不爽。
“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实则都是伪君子,那些说牝鸡司晨,女人不能掌权的也就算了。你这种人,说什么长乐无德,德不配位,才是真的好笑!”
余晖当初也参加过劝谏,他的想法很单纯,他反对的不是长乐是个女人,而是长乐没有德行。
“女子临朝称制,在我看来并不会祸及百姓或者亡国,因为如果男子执政就万事大吉,那陛下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余晖的语气比峥厉还犀利,“我反对的是无德无能之人,长乐公主被陛下宠爱过度,这样的人难担大任。为帝王者,不能德才兼备,便是天生的罪恶。”
峥厉又饮一杯,把杯子重重一置,“说得这么好听,可你和那些人差不多。如果长乐是个男子,依旧无德无能,你们还会一个个劝谏吗?怕是那个时候,根本就没人会反对,你们只是看长乐是个女子,才多有苛刻。”
余晖沉默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峥厉见他不语,冷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红瓶,拔开塞子,将红瓶里的粉末撒入一些在自己的酒杯中,拈着酒杯摇晃了几下,盯着酒水几秒后,痛快饮下。
“端王会在今天到京城,我累了,已经不想继续撑着。”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虽然你自以为是又无耻,但说到底,心地不差,朕的三千禁军便交给你。”
“夏统领!”峥厉高喊。
不远处伫立的禁军统领走来,行礼,“陛下。”
“以后你们,就听余大人的。”
“这?”夏统领望着峥厉,一脸难以置信。
“陛下……”余晖又惊讶又迷惑。
“难道要让朕再说一次?”此刻,峥厉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十足的帝王。
夏统领抱拳,“臣自当听命于余大人!”
余晖也知道峥厉的脾气,只好把令牌收下,“可是陛下,臣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峥厉站起,眺望远方,一时间脸色平静,“你记得去开福寺,如果长乐在里面受欺负,就把她接出来,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也知道她被我宠坏了,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他侧过头看余晖,“记住,照顾好长乐,不许让她受欺负。”
“咳……”峥厉的嘴角溢出血,却强撑着勾起一个笑。
“陛下!陛下!陛下——”
峥厉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峥厉帝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