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小青梅(八)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两旁店铺小摊林立,吆喝声不断,引得衣着光鲜的路人或望去或驻足。偶尔有香车过市,美人撩帘,可见笑靥如花。高楼上才子们吟诗作对,饭馆间玉盘珍馐,食指大动。
八街九陌,软红十丈,这是京城。
季佩吟一脸酡红,走在街上,步伐微乱。她刚去京城第一酒楼喝了些酒,一来为自己饯行;二来她从没喝过酒,想试试。
今天上殿,她终于见到了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她对仇人叩首,对仇人表忠心,听仇人的命令,明天启程,去边疆安西都护府做左卫长史。
一个从六品的幕僚之长,是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官,但左卫是皇帝禁军之首,身份倒不差。只是,任职的地方很差,听说那里人烟稀少,四周高山环抱,异常酷热。
京官最怕被贬外地或者远调,尤其是被贬到或被调去偏远的荒凉之地,因为太容易死人了。在京城呆得舒舒服服,到那种荒凉的地方肯定不习惯,不用天灾人祸,生场大病找不到好大夫,就够危险了。
能不能在那里活下去,实在是个问题,季佩吟不由有些担忧。
眼风一偏,季佩吟神情一凝,故意走进了死胡同。
即使有些微醺,又心事重重,季佩吟的警觉性依旧不减,发觉了有人在跟踪她。
“佩吟,出来吧。”
余晖对着面前的高墙嘴角一勾,不慌不忙。
季佩吟落到他身后,平静地开口,“为什么要跟踪我?”
余晖转过身,坦然道:“如果正面跟你搭话,说想陪你回家,不是会被你赶嘛,所以只好如此了。”
“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季佩吟语气稍冷。
“确实不是,我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但到底失礼了,抱歉。”余晖低眉,拱手作揖。
“好吧,我不赶你了,你若是想陪我,便一块走吧。”季佩吟没能再怪他什么,觉得他们以后山水不相逢,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也就心软了。
“好。”余晖答得欢快,却嗅得她身上略有酒气。他知她性子,也不觉得喝点小酒有什么,但免不了担心她酒后不适,想去给她买些解酒的水果。
“我忽然想去集市买些东西,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待会再过去,你只要给我开门便好。”
“不了,我跟你去。”
“那好。”余晖满脸笑意。
跟季佩吟一起武举出身的榜眼和探花,明天也会跟她一起前往安西都护府,做她的下属。他们都比她大,上有双亲,下有妻儿,此时大概在家宽慰陪伴妻儿老小。
从集市回来的她,推开家门却是冷冷清清,只有一条大黄狗见着她亲热得不行。
余晖不仅买了可以解酒的葡萄,还买了些菜和肉,想着省得季佩吟今晚还要再出去吃,或者再出去买晚饭的食材。
他把食材放进厨房,然后洗好葡萄拿出去。
“佩吟,来吃葡萄。”
“你自己先吃吧,待会再放到我房间的桌上。”
余晖看她在院里和追风玩得开心,只得把一盘葡萄放在她的桌上。
见余晖从她房里出来,季佩吟一边逗弄狗,一边跟余晖说,“今晚你把追风带回去,我不能养它了。”
“那你会把它讨回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余晖凝视着她,“佩吟,你知不知道,你想跟我再无瓜葛,其实是件有点危险的事。如果我心胸狭隘,或者心术不正,体会不到你的用意,就会去告发你的身份。到时候你女儿身加罪臣之女的秘密暴露,等待你的只有午门问斩。”
季佩吟早已不带耳饰,耳洞都愈合了,又因为其父喉结比平常男子还大,遗传了其父的特点,也有个小喉结。再加上营养不良,胸部几乎没有发育,这个样子即使头发披散下来,也只会被人觉得像女人,但要真让人验明正身,就怎么也遮掩不了了。
“你威胁我?”季佩吟闻言神色一凛。
余晖苦涩一笑,“不,我是想说,我可以理解你的用心,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罪臣之女,并不觉得你我已经不再合适,我也不是那种得不到就毁灭掉的人。只要你愿意,现在我也有办法可以让你重回女儿身。”
季佩吟不再与狗耍闹,站起,面有愧色道:“我还是只能说,对不起。”
余晖有点急了,“那边塞之地,你一个女子怎么受得住?为什么非要如此好强,若季将军和季夫人泉下有知,他们不会开心的。”
“男子难道不是血肉之躯?谁也没有比谁好受。反正怎样,都是过一生,但若是违逆自己的心意过一生,我更不会开心,我不开心,我爹娘才不开心。”
没有遭遇家门巨变前,季佩吟从不觉得女子简单的一生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这样的。她只想按所有女子的命运轨迹,这辈子遇到个如意郎君,然后相夫教子。可是老天爷狠狠把她从云端上摔了下来,把从不知疼痛的她摔疼了。
她这三年一边学习,一边赚钱,做过很多零工,吃了很多苦。在此之前,她和余晖在歧州赈灾,也知民生多艰,也看过家破人亡,但只是感慨万千,毕竟针没扎到自己身上,不知到底有多疼。
现在身受,方才感同。
有些零工不是只有她在做,比如有个大她很多,几个孩子都可以打酱油的女子也和她一起做事。
那个女子嫁了个烂赌又懒惰的夫,时常跟她哭诉,说不能嫁这样的男子,又劝她还是早日嫁人了好。
又比如,她曾到富人家府上做事,那贵夫人生活倒不错,只是一直生不出儿子,为此像是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一直苦恼着,家里有儿子的小妾还时不时给她脸色。
夜里借着烛火,季佩吟看自己手上因做工受的伤,觉得实在是苦啊,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她也会想,不如嫁人算了。可一想到自己听到的接触的女子……无一不是各有各的烦恼苦恨,她又觉得怕了。
是现在这样做苦工,熬过这关,再熬下一关,对自己的仇人俯首称臣;还是嫁人算了?左右都是消耗一生,左右都没什么骨气,左右都不过挣扎求存,但她季佩吟还是选择前者。比起所托非人,苦乐由人,她更甘愿“自作自受”。
但其实她不觉得作为女儿身就很差劲,就像她的晖哥哥说的,是时代的悲哀而已。
她的晖哥哥世间少有,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就是因为太好,她才心生恐慌,不敢接受,怕岁月消磨,怕动荡波折。
余晖不知她心里百般的心思,以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里闷闷的,静了良久,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那至少,让我为你饯行,做顿饭吧。我跟府里的师傅学了几手,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一直抽不开身来,来了你又已经歇下,我不敢扰你。”
“行吧,我先回房休息。”季佩吟好似毫无留恋地转身回房,听得身后余晖说,记得把桌上的葡萄吃了,走得更快。
一回房,她就关上门,蹲下来,把自己的脸埋入臂弯,不想自己流露不该有的情意。
她可以独自走上一条不归路,却不能和他一起面对未知的生活。
她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