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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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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三点总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那么晒,把人全往屋檐下赶去。羊羊把苏南给的礼物放到地毯上,自己也坐在旁边,把几个盒子挨个拆开——是陶泥捏成的小绵羊和小老虎。她惊喜地捧起那个胖嘟嘟的羊咩咩,小手不断摸着,看起来很喜欢那样凉凉的手感。

    倪森在旁边翻那本册子,和女孩没头没脑地有一句没一句:

    “还自己做了一个阿!”

    “对啊,明天就可以拿了。”

    “这么快喔。”

    “嗯,要放到火力烧一烧。”

    “那应该是烤一烤。”

    “我很确定老师说的是烧一烧。”

    “烧了不就没了啊?”

    “不会的,森叔叔,那是土,土是很强大的……”

    西瓜切成瓣,又变成小山峰似的三角形,排列在长方形的木制果盘上。天杨姐把果盘放到我们面前说:“快吃吧,你们店长说买来犒劳他的员工的。”

    我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观察。倪森和天杨姐之间的气氛很微妙:他们像是和好了,可相处模式和刚来时相比,又没多大变化;说他们没和好吧,又没有什么这么认为的理由。

    “白芷问我,你那店是不是准备永久打样了。”天杨姐抽了块纸巾帮羊羊擦嘴边的西瓜汁,很随意地问道。

    不知为何,倪森的脸上出现了些不耐烦,他很快把这种情绪掩盖过去,视线飘到我们这边时,他愣了愣,放低了声音:“和她说过我后天就回去了。”

    “司马那腰这几天刚好,随他再休息几天吧。”过了半晌他接着说,“就几天,懒得再找人顶他。”

    天杨姐熟悉地嘲讽道:“你这店能开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要你管。”倪森把脸扭到一边。

    天杨姐一副“我管你”的神情,她把西瓜推来我这边,说道:“你们两个快……欸,景澄睡着了?”

    “景澄哥哥?”羊羊抓着小绵羊看过来。

    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景澄,如今侧身靠到了旁边的枕头上,他脸枕着屈起的手臂,眼睑如同闭合的嫩芽。阳光刚好避开了脸,温柔地盖在他的上身,一时间他仿佛被裹紧了另一个安谧无声的空间,柔软的线把他围了起来,让他依然在我们中间,却得到了时间慢行的秘密模式。

    “刚刚就睡着了。”倪森放轻脚步过来,凑近看了看少年的脸,“真是少见啊,他还能这样就睡着。”

    天杨姐退开去:“都怪你硬要拉着人小孩儿和你打地铺咯。”

    “景澄才不会在意这些。”

    倪森也坐回地毯上,音量再低了几度。

    羊羊用手掌肉肉的部分拍了拍倪森的大腿,说:“森叔叔,羊羊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楼下。”

    “哎,是吗,羊羊!”倪森一脸被安慰到的表情。女孩对他重重点头,倪森因为这份肯定而“骄傲地吸了吸鼻子,说,“好喔,羊羊!睡在客厅啊,可以从窗户看到天空……”

    “可以看到月亮,我那晚也看到了!”女孩说。

    天杨姐大概是看不下去店长这样散漫的教育了,她一个白眼翻出去:“做个人吧,倪森,”她握着羊羊的手,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没有说出“不要胡闹”那样的话。她看过来,视线刚到景澄身上就收了起来,商量着问道:“画画……等景澄睡醒了再说吧?”

    大家都对此表示没问题。羊羊期待地自言自语:“不知道景澄哥哥想画什么呢?”说完又看向我,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似乎认为从我这里能求得一个答案。

    “不知道呢。”我说。门前的街景?阳台?有着学习双脚站立这样恶趣味的白柴?还是后院的银杏,抑或是挂在衣柜门的衣裙?——不知道。未来的景澄对画画很少再有那么露骨的情感表现,他职业内容的一半与绘画相连,属于生活的艺术创作更多是有感而发。

    “到时一起去问他吧。”我提议道。

    天杨姐回房间洗澡,剩下我们几个在。羊羊拿出蜡笔画画,她画了个圈,忽然问倪森:“森叔叔,你和天杨,是不是和好了?”

    这真是个直击心灵的问题。我也朝他们坐近去,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倪森显然更想不到女孩会这么问,这个有难度的问题,就这么撞上了自己。你能看出他面露些微难色,其实他大可随便“是”或“不是”一个,或随意说点什么应付一下,他却选择了左边的声音。

    “这是羊羊希望的吗?”他问,“我们和好,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女孩不明所以:“为什么不是呢?”

    倪森一怔,“这样啊。”

    “嗯。”

    “只不过——”倪森顿时垮下脸,“我们还不算和好。”

    “店长你怎么回事?”我搭着羊羊的肩膀小声说道,“昨天呢?没有说开吗?”

    倪森吸了口气,说:“你这小孩的思想……总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别担心。”

    “怎么处理呀?”我问。

    他来回看看我俩,这回只道:“快了。”

    天杨姐的院子不似陶坊庭院那样的方正,要说的话,它更像单行道。一侧铺了土,随手撒了几颗种子;来年这些种子发芽了。发芽,开花,被呵护起来。

    地上五颜六色的沙滩桶,12色桶装颜料。

    “画——玫瑰?”

    当被我们问起时,景澄犹豫几秒后答道。

    大家看起来都未曾预想到这个答案。“玫瑰,有点意外啊。”倪森看着墙壁说。

    “玫瑰啊,”天杨姐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挺好,画一片玫瑰。”

    羊羊发出疑问:“玫瑰,是什么?”

    倪森猛一个低头:“哎?羊羊不知道吗?”他迅速掏出了手机,天杨姐也略微吃惊,不过很快理解道,“是不知道名字吧。”

    “你看。”倪森蹲下,把手机伸到羊羊跟前,“玫瑰,是这样的花。”

    “啊,这是……”

    她惊呆了!葡萄一样黑的眼睛倏然睁大,双手颤颤地接过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女孩的世界从此不止糖果和裙摆,放眼过去,还有玫瑰驻扎的原野。

    “景澄哥哥,我也喜欢,玫瑰。”笑靥写在了她的脸上。

    景澄也微微笑道:“是嘛,那——那就好。不过,真的画玫瑰吗?你们没有其他想法吗?”他看向我,“洛樱你呢?”

    “我——”

    我的思绪被拉出了很远。

    “玫瑰?为什么是玫瑰?”

    婚后第九个年头,我们改了前院,打算种上点矮株的植被。一同逛花草市场时,阿澈这么问道。

    “你不是一向都觉得玫瑰太过招摇了吗?”他紧接着又说。

    我们驻足在几盆百合前,那也是婚礼宴会上的我们的主调花。当时是这样的,策划人把玫瑰和百合放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做出最后选择。一番思前想后,我最终因为玫瑰过于庸俗,将其否决掉了。

    百合,色泽明亮,洁白无暇,她亭亭玉立,无论含露从风都尽显雅致。相比之下,玫瑰过于臃肿,那么普通。

    有这样想法的我,真是幼稚啊。只是因为玫瑰比百合更常见,只是因为她更常被世人打上“浪漫”的标签,只为了无意义地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而忽略了“这就是玫瑰”,因她本质如此,因她配得上所有的赞誉。

    我毫无保留告诉了阿澈,真心诚意地思过忏悔。

    如今再来问我对玫瑰的看法——

    “我也认为这再适合不过了。”我想起那日我们买回的玫瑰苗,在我来时还在盛放。“我也喜欢,玫瑰。”我看进那双眼里,传达来自未来的短讯。

    “那开工吧!”天杨姐双手一合,手心升起的音符,是夏日唱响的副歌。

    这是一项大工程。对于内行人来说,它的成品可能不那么优美,近看甚至能被称得上“乱七八糟,布满瑕疵”;但于我们而言,它是完美的。这个“破墙而出”的玫瑰园,片花片也都是我们对“愿望”的诠释,它染上了夏风的色彩,在四季交替中变得愈加寻常,是我此生有幸一遇的风景。

    夜色笼罩,大家在水管下洗画具和颜料。手上的颜料遇水变得滑溜溜的,不那么容易脱落。

    我落在后面看着墙壁,还不愿那么快进去。

    “拍个照吧。”我嘟囔一句。

    “拍咯。”景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在我身后。

    我摇摇头,说:“还是不了。”

    进去时,羊羊正和天杨姐说这话。

    “天杨你看这里也能看到。”

    “是喔,正对着的嘛。”

    “那睡醒觉,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哟。”羊羊张开双臂,形象地说着。

    天杨姐哈哈笑了:“今晚真要睡客厅啊。”

    “嗯。”羊羊瞪圆了眼睛,肯定地点头。她看向沙发上的倪森说,“对吧,森叔叔?一起!”

    店长负责了大部分爬上爬下的体力活,勉强算得上大病初愈的他此时软绵绵地瘫在沙发上,无力地挥着手臂道:“是,这屋里只要是地面都是我的床,想睡就睡。”

    已经语无伦次了。

    天杨姐甩动手里的干毛巾——刚帮羊羊擦了手脚——到他身上,摆出嫌弃的脸色:“你赶紧去洗澡。”

    “等等,我再休息休……”他用手背盖住眼睛,喃喃自语,“老了老了。”

    羊羊过去给他捶大腿按摩。天杨姐又用毛巾甩了甩倪森,转头对我们说:“你们俩呢?饿了吗?夜宵要来点吗?”她看定我们几秒,莞尔笑道,“怎么?你俩也想睡客厅?”

    字面意思。但有这么明显嘛?我摸摸鼻子,看看旁边的景澄——呀,他注视着沙发凳,分明是一副期待的样子。

    “真的想睡啊?”天杨姐又问了一遍。

    景澄用会说话的眼神询问我:你也?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冲天杨姐直点头:“昂,想——”

    羊羊听到我的话,已经激动得见牙不见眼了。天杨姐“扑哧”一声,说:“睡吧睡吧。想睡客厅还不简单喔,茶几挪挪,铺几张床被就是了。”说着她又拍了店长一下,“行动了,倪森。”

    店长可不买帐,他抱着头起来,一下窜到楼梯边:“他们自己搞,我洗澡去了。”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羊羊,你是不是也要去?”

    女孩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走,呆笑着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去吧。”天杨姐对她说,“你去我房间,你叔叔去外面。”

    女孩这才如释重负,朝我们挥挥小手:“哥哥、小樱,我去洗澡啦。”

    空出位置后,我们跟着天杨姐上楼拿被褥。八月的风自半开的阳台吹来,携着花草气息,偶尔还有些许来自颜料的糟糕味道。天杨姐哼着歌,仔细一听,歌词像是天气很好的意思。

    抱好床垫后,我在未退下的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冷不丁说道:“天杨姐一起吧。”

    她在卷另一套凉被,向我抬头,嗯了一声。

    “会很有趣的。”我说道,肘关节轻轻撞了下景澄,“对吧,阿澈?”

    景澄说:“嗯,会很开心的。像露营,大家一起在帐篷里。”

    “还有浩瀚的星空下。”我继续说服道,“一起吧,天杨姐。不是你的话,我们不会这么开心的。”

    她同意了,继续去整理被子。叠放在衣柜二层的床垫,却要站着的她时不时低头,我想可能是她忘了扎起的头发,无法藏住她脸上的笑。

    天杨姐睡在我和羊羊中间的。第二天,她很早起来了,我们则是被厨房飘来的香味催醒的。

    “今天!烟火会!”羊羊一见我就扑过来,高分贝喊道。

    “耶,烟花!烟花!”我和她一起起哄。

    景澄无奈地撑着头。他和店长睡在另一头,无视了疯狂的我们直接往楼上走。

    天杨姐的声音从餐厅出来:“是啊,晚上去看烟花。现在呢,你们快去刷牙洗脸!”

    餐桌上放着鸡蛋卷和水果,我们常坐的位置摆上了丰富的早餐,晨光落入清汤,用和我们问好的速度化开每一寸味道。

    “好吃!”咽下第一口后,羊羊和我异口同声道。

    “这个味道……”景澄几不可察地瞥了眼店长。他吃完嘴里的鸡蛋卷,说,“这个味道真好。”

    比起我们,倪森就内敛得多。平时试菜的新奇感,或是他昨晚讲故事的那份欢腾,都不被他用在这个地方。这是自然的,也是极易理解的。

    在倪森面前的,是一份平常的早餐。

    “她是这样的。”他握着筷子说道。那样平和的语气,让我不禁都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他在说话,“能做很好吃、但其他人觉得味道不够的饭。梦想是,开一家店,到来的人能因为享受食物而获得幸福。”

    天杨姐的眼神在颤抖,她别开头,“吃就吃,你在胡说什么。”

    倪森没有避开,“你记得我们店的名字嘛?”

    天杨姐缄舌闭口,一言不发。

    “森与索拉。”

    很轻的声音,像雏鸟的鸣叫。看想羊羊那一刻,我的心抖了抖。她笑着,那样笑着,让人感动得鼻子发酸。

    “森与索拉。”她又说了一遍,专注地看着倪森,带着鼓励的眼神给他打气。

    “是啊,羊羊。”倪森对她露出父亲那样的微笑,看向天杨姐说,“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像从湖底看到了月光,我感到一阵凉,下意识往景澄那边靠了靠。天杨姐对上了店长的眼睛,唇齿微张,又无声地闭上。

    我们屏住呼吸,努力变透明。

    倪森坐到她旁边地位置,低下身抬头看她:“你不在,它不会是完整的。”

    天杨姐吸了吸鼻子,自暴自弃地说道:“为什么现在才说。”

    “太迟了吗?”倪森笑着,脸上浮现出谨慎的表情。

    天杨姐摇摇头。

    “回去吧?”倪森问道。

    “好。”天杨姐把脸埋进手心,把话真实地说出来了。就在那一刻——

    “啪。”

    是金属掉落到桌面的声音。女孩的座位,空空如也。

    摘自洛樱的日记

    2014年2月17日mon晴

    收拾桌子只是一个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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