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景澄父亲的老师,苏玉汝先生,是当代著名国画大师。老先生以自然为师,画遍毕生所历之境,其中以花鸟最为见长。
(据我贫瘠的记忆力)老先生驾鹤仙逝时,大约是我和景澄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后来的摄影师安昼曾参加一场名为“敲破次元壁——与大师们共叙一场穿越时空的茶会”的主题展,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走遍大街小巷,运用自己的天赋,和心一起走进苏老先生曾画过的风景。
“我特别喜欢这幅。”安昼和我们聊起过这个话题,“是在苏老先生家的庭院,他的几个孙儿在玩闹。你们看茶桌这里,很可爱,哥哥正把一朵丁香戴到妹妹的耳边。”
他把照片放到一起,说道:“苏先生很少画人物啊,难得的一幅。那天我走进院子,感到了年去年来,物是人非。”
往事知多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其中一位画中人。
“那天我——他不在家。有身孕后我也不能在剧团演出了,景文哥来这边的时候会给我带孕妇的营养品,还有说到一些嫂嫂怀小澄你时的趣事——啊,当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天,你父亲也在……”
苏南的叙述像下雨天起雾的那侧窗,窗上的风铃,因她的话语摇动着。
后面她说的话,与我记忆中景伯父的人设重合了。为了保护这对恋人,景澄的爸爸声称女子怀的是自己的孩子,这样之后自然就把景澄的母亲也牵扯进去,而因为这件不能说的秘密,误会也就此产生。
“这是真相,是现实。小澄,你父亲没有做过任何违心的事情,他爱的从来都是你母亲。如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说如果,你因此介怀过,有过怨恨的话,现在你或许可以更加诚实地去接受他。你母亲去世时……
“那天前你父亲在巴黎遭遇了一次恐袭,他是受伤了才回不去的。你可能会想他就不该到处跑,应该留在你母亲身边……”
“我妈妈,她知道你们的事吗?”景澄突兀的话语,让风铃的响声戛然而止。
我往门口稍稍挪过去,从门缝间看到了苏南正坐的背影,努力想去修补什么,尽力淡化着一些悲愁。“我不知道。”她说,“我们曾表示得让你妈妈知道真相,景文哥说他会处理好的,所以……。你妈妈她……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景澄沉默着,良久,在我以为这个问题要到此为止时,我听到他说:“她说她相信他。”
“以前爷爷有说,人容易囿于笨拙的事情,直到事后才醒悟,那些当时可比山崩地裂的缘由,那些过分执著的记忆,相比于最能直接的触碰,不过都是微不足道的。而有时,又是因为我们实在太笨拙,太绝望,以致往往忽视了这一点。”苏南微微向前倾,她的侧脸进到光里,她微笑着,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后悔自己的感情,但后悔:那个弱小的自己,让那个世上最好的师兄为她说了谎。景文哥和我说过,他对你妈妈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你妈妈愿意接受最真实的他一样;所以小澄,我真的很抱歉,可恨时间不能倒流,我能做的只是希望……”她停了停说,“希望你可以重新考虑之后的决定,然后珍惜现在,还能碰到的美好。”
“啊,这些都是我擅自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说到这里,景澄接过了话:
“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没必要后悔什么。”他清晰地说道,像拉开一个收拾整齐的抽屉,准确地找到要拿的物品,即使是一颗被掰掉一半的橡皮擦。“我迁怒的,不是别人……”他这么说着,转移了话题,“你……你的小孩呢?”
“没关系的。”苏南说,“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失职。”
“对不起。”景澄说。
“你是最不需要说这句话的人。”苏南轻轻说道。
景澄也有迟疑,问道:“他,是不是也……”
“嗯。”苏南回复。
我的目光穿过走廊,望到庭院。现实是个大晴天,阳光铺到室内的地面上,够不到我坐着的地方,但依然能感到它行走上亿公里后到达这里的温度。
而我竟觉得不够,强烈的依赖感从心底生出。我离开了那处硬邦邦的地板,靠着另一边墙回到庭院的露台,坐在门旁边的垫子上。
天空飘着的积雨云,不知谁的城堡建在了里边。
苏南。望着大片蓝天,我想起某天母亲和人嚼舌根提到过的苏家。苏老先生的幼子并未像两个哥哥那样传承书香世家,而是跑去了经商,并干出了一番成就。他与妻子相敬如宾,育有两儿一女。现在看来,这个经商的小儿子,就是苏南的父亲了。
我那位母亲倒不是因为羡慕别人的幸福家庭才提起。那年这位苏家人的二儿子——即苏南的二哥因事故去世,不久后又传出这个儿子实非苏家人,而是其母和旧情人所生。儿子没了后,旧情人招摇大摆找上门,控诉苏南父亲害死自己儿子。
最难过的还是苏南的父亲。母亲对着电话条条数着。说这位艺术世家的生意人刚走出父亲辞世的悲痛,女儿居然和人私奔了,一个儿子还不知所踪;好不容易找回个女儿,却得了抑郁;转头那个失踪的儿子居然出事了;自己还无端端多了顶帽子……
能比较清楚地记起这件事,还得感谢以前班里那群把苏南父亲写成不同版本的悲情男主的女生。
“你在这做什么?”
一道黑影笼下。我睁开眼睛,短暂的模糊中我知晓那是景澄的轮廓。
“阿澈,坐。”我拍拍旁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太阳,很舒服。”我说。
“外面的人都热成气球人了,你还在这晒。”嘴上这么说,他还是坐下了。是在室内的,顶上的吊扇吹着,并不算热。
“羊羊那边,十二点左右结束了。”静默半晌后,他说道。
我们都抬头看天空,我答道:“好,那就在这等她吧,她那边出来一下就能见到我们了。”我往对面的课室抬了抬下巴。
“嗯。”他也指了指,“但是那边有侧门。”
“等等。”我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本分钟后,我对他说:“可以,我用意念力把我们的位置告诉羊羊了。”
“行吧。”
他没有反驳。我们继续看着各自的云。
结束后,是苏南把羊羊带过来的。坐了这么久,我完全没看到她从这边经过,看来确实如阿澈所说,那边还有别的门。
“制作的陶器,明天中午之后就可以来取了。”苏南对我们说。她的神情比开始时自然,笑不再有那样负担。
“好。”羊羊晃晃苏南的手,欢快地说,“谢谢苏老师。”
“不用谢的。”苏南捏捏女孩一边脸,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苏老师,刚刚小若说你还会跳舞,是吗?”羊羊学着对方那样,用稚嫩的手拍了拍苏南的脸。
苏南一直笑着:“是啊,舞蹈中心,羊羊以后来看看哟。”
“好!”女孩开心地点头。
“明天还有烟火会喔。”苏南说。
“知道!叔叔和天杨说会一起去!”女孩回答。
苏南边笑边说“好”,她站起来,摸摸女孩的头,同时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天杨和叔叔是……她的监护人?”
她的手自然地放到女孩的耳朵旁,用只有我们听到的音量。
我余光看了眼景澄,见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便点头默认了。
她恍然大悟,像在想什么似的说:“难道是那位傅天杨?”
我再次点头。
“这样啊。”她的手离开了羊羊的耳畔,露出放心的笑,“那位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甄伯伯一直在楼上,我们也寻思不便打扰,多了几句后便挥手告别了。戴好帽子,门外的热气一下唤醒了我们对盛夏的印象,仿佛听到正午的太阳发出的得意笑声。
山路上走了几步,听到背后苏南的叫唤:“哎,请等等!”
我们停下,苏南提着个袋子跑了过来。她没有任何遮蔽的动作,大大方方地走在阳光下,皮肤有健康的透彻感。
“这是给小礼物,刚刚忘记给了。”她把袋子递到我们面前。我正想要接过,另一双手已经早我一步。
“谢谢。”景澄拿过了袋子。他的语速不快,话语带着轻重。
“我应该的。”苏南回道。
一份释然,在光下蔓延。它来得有点慢,又有点烫,但却抓住了你的心脏,并从此住了进去。
礼物袋里装着一本口袋书,三个小盒子,还有一把伞。
还是那条路,山脚的野花肆意盛放。
我们吃过饭才回去,那时,天杨姐的屋子外已经停放着熟悉的车辆。
“往那边拉长点,让他们有多点地方玩。”是天杨姐的声音。我们从门外往里看,看到倪森和天杨姐正在把一大张塑料铺在花草上。
花草旁边的土里插着枝条,倪森正拉着绳子在纸条上打结。“知道了,知道了。”他说,“你是真的啰嗦。”
天杨姐又念了两句,一起身就发现了我们,她的笑霎时更灿烂了,两三个跨步过来把门打开:
“都蹲门口干嘛?快进来,待会儿要不要开始画画?”
摘自洛樱的日记
2014年2月8日sat阴
(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