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寻常养老院,普普通通的活动室,哑光的瓷砖地板,刷白的墙面,堆放在门口的材料。
我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有段时期喜欢做各种心理测试。即使了解了“共性”和“特性”的迷惑感,也还是乐于从共性中寻找特性,找寻那份自我疗愈的幸福感。
但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很难再从已知选项中选到自己想要的,或能对应上自己的答案。
比如——
“被单独委以重任时,你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快速搜索记忆,或者在脑内设想一个场景,为难了几个脑细胞后,得出:心脏在被点名那一刻会“咯噔”一个猛跳的紧张,会怀疑有比自己更加适合的人,同时也相信领导者的选择,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
接着我看向答案:
a自信,相信自己会顺利完成b紧张,认为自己会搞砸c平常心对待
嗯,这个……
起初我还是会认真带入,思索自己更符合哪种状态。可后来,对心理学也没有研究的我,再碰到此类问答时,总有种自己不但被敷衍对待,还被提问者套取信息的错觉,因而也在某一天,我把对填表式测试的好感彻底冰在零度以下。
我感兴趣的不是未来,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从父亲家到母亲家,我把启发推给了神秘,妄图从生活夹缝中寻求到一丝慰藉。
排除自己,总要有人告诉我:“你很好。”、“坚持下去。”
我喜欢反省,不喜欢忘乎所以的自己。那样的她总会让我想起那样的少年时期,所谓忘乎所以,不过是伪装坚强的保护色。
间歇性头疼带来的记忆冲击,像河水泯去夏日的狂躁,让我于一夜之间冷静了许多。
“未来过来人”,进入过时光机的人曾这么称呼自己,以前我认为这个叫法对比“时光旅行者(timetraveller)”少了几许浪漫,如今再看,也并非如此。
时间是绰绰有余的,民乐团和戏剧团到来后,还帮忙一起摆花。
私人派对通常都不准时开始。
我们留下来了,坐在走廊的大窗旁看走过的老人家。光线太热,薄纱拉起来了,有家属给我们递来了一盘糖果。
即使放在未来二十年,这也是一家优质的养老院,环境淡雅,单单是进门也闻不到那股变质的霉味,就已经能给人一个接近满分的初印象。
都是金钱堆出来的,我知道,可是当时当下,没必要对比命运,没必要说这些露骨和物质的话。年少无知的我也曾经把这里当作一个孤独地,但晚年,我也有两三个朋友住到里面来了,那会儿养老院自然是条件更好的,但这些朋友们更看重的也已经是精神层面的事物了。
前几年阿澈生过一场大病。有一晚在“伊莱莎”回去后,我们像平常一样躺到床上说话。
“我不那么快走。”他的手无力地覆在我的上面,随着我手指的扣上而微微颤动,“还能陪着你。”
病房没有抬头是星空,只有窗台散落的月光。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问道:“会痛吗?”
“不会。”他说。
“药,也很苦。”我说。
“不苦。”他说。
我们共用一个枕头。我不看他,继续说:“不用担心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和你一起的时间远远不够,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赶着去找你。”
“如果是,搬回去和斯斯他们住吧。”
“别小看我啊。”
“一个人怎么办?”
“还是一样的。”我的手悬在空中指指点点着,“早上做碗牛肉面,读读新闻,浇浇你种的花,无聊就去看看斯斯和徒弟,或者在你的工作室里玩。反正你不在,我一定想待多久都可以。”
“我什么时候赶过你。”
他微弱的笑声,像风的叹息。
“经常。”我不许他忘记自己对我的严厉。
“那是挺坏的。”他也意识到了。
“我还能去老人院玩啊。”我说,“敏他们都说那里很有趣的。”
“别去。”
“为什么?”
“上次优旁边……的人,老是盯着你。”
我却想不起来了:“是吗?”
“嗯。”
“可能,他只是个酷老头。”我握握他的手说,“可能他看的是你。”
我听到他从鼻子发出的很轻很轻的笑,与背部相贴的床褥传来心跳的频次,那也是我所熟悉的节拍。
“那更不能去了。”
“又是为什么?”
“怕他针对你。”
“哈哈,你怎么这么自恋!”
“嗯。”
当我以为他已经入睡了,又听到他说:“还是可以去的。”
庆幸的是,阿澈很快好了起来,就连医生都抱以微渺希望,他还是信守了那晚的承诺,一直陪我到现在。
如果——不是如果——在我走了之后呢?
我鼻子一酸,不敢想下去。
“喂喂,洛樱?”近在咫尺的景澄把我叫回神。
“什么?”我问。
“天杨姐说我们也可以先回去,她那边结束早,到时过来就可以了。”他给我看手机上的新消息,又脸色复杂地盯了我几秒,问,“你怎么老发呆啊?”
“是吗?”
“嗯,我刚刚叫你几声了。”
“没有,我、我就是看到这边的老人家,觉得他们挺开心的。”
那边的老人还在结着伴走进活动室,他们说话很大声,吵吵闹闹的,脸上带着笑意。
“是啊。”景澄也说。
“我就想,老了以后这里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我这么说完后,他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问道:“你像这个干什么,那得还有多少个十年。”
“很奇怪吗?”我问。
“也不是。”他抓了抓耳边的头发,说,“就是啊,一般不是都先想‘以后爸妈老了,会不会送他们过来’这样的问题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确实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学校也常常被叫到讨论这些问题。“那阿澈你会怎么样呢?”我想了想目前状况,迟疑了下才问道。
他居然没有排斥这个话题,含着糖说:“你问我爸啊?”
“嗯,可以吗?如果你不喜欢……”
“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他截了我的话道,“送啊,送个条件差一点的,让他受受罪。”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把爱憎喜恶都藏到了脸皮后。我想起以后的事,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评论他的话。正要回到天杨姐的问题,我们看到一个老人朝我们招手。
“小孩儿!”
是之前在坡道上碰到的老太太。我们捡了橙子和她一起回到院门口,负责人怕时间不够,急急忙忙就把我们领走了,分开时也说到什么,老太太一直还以为我们是拿蹭志愿时的学生。
“怎么坐这儿啊?”她走到我们面前问。
我们跟着站了起来。我指了指活动室,说:“我们休息下再回去。”
“这样啊这样啊。”她看了看凳子上的糖果盘说,“才知道你们是来布置现场的,真是能干啊你们俩。”
“没,就是店长走不开,让我们来帮忙的。”我摆摆手,寻思“店长”这称呼应该也没毛病。我对她说道,“看到你们喜欢,我们就也很欢心的。”
她轻柔地拍拍我的胳臂,念叨着“喜欢喜欢”,然后挥挥手说:“哎,你们跟我来,我们拿点什么吃,我那边很多吃的。”
我和景澄一眼对视,回答心照不宣。“不用了,奶奶。”先开口的是他,“我们也要回去了。”
“是啊,这里有糖了。”我说。
对方没在听。老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她已经转身走去电梯的方向,还往那边挥手着,头也不回,似乎断定我们势必会跟上。
唉,自然会是那样的,我们不见得有其他选择。
她让我们可以称她为“王奶奶”,我们跟着她来到她的房门前。半路还碰上了看上去和她要好的另外两位老人,她们熟稔地抱怨王奶奶怎么没叫醒自己,几个人像姐妹似的挽着手走在我和景程前面。
“弄得多好看啊!好久没这么搞活动了!”一位老人拿出一部智能机,点开给我们看上面发过来的活动室的照片。
“大嘴莲,你别缠着他们咧。”王奶奶在房里说,“小朋友进来看看吃什么,就当你们帮我拉小车回来的谢礼。”
犹豫后,我和景澄还是走了进去。房间很整洁,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是那种很常见的,小时候经常能在电视机上看到广告的、在老巷里闻到的泡泡味。王奶奶叫我们去看的柜子上放了各样水果,一些健康饼干,许多保健品,还有一些药材包装。
“哎哟,我那边也有好多苹果,都吃不完,我也去给你们拿几个吧。”另一个老人说完就噌噌地走了出去,根本没等我们开口。
不该跟来啊,我这么想。
“你们拿一点吧,没事。”被称为“大嘴莲”的莲奶奶在旁边说,“王玉他孙子天天给她带东西,有些她也吃不来。”
“对对对。”王奶奶从冰箱翻了盒巧克力和蓝莓出来,伸到我们面前说,“看这些又酸又甜,就适合你们小孩子吃。”
“拿着吧拿着吧。”莲奶奶接过直接塞到了我们手里。
不该来的,我从景澄的脸上读出了这一个讯息。
“你孙儿天天来看你啊,王奶奶。”我笑着说道,“这么孝顺。”
“哎哟,也没有,一周来两三天。”王奶奶有点谦虚地摆了下手,脸上尽是欢喜。
“什么两三天,人家思言就是比我家那几个乖,一来就待上几个小时咯。”莲奶奶掩着嘴,也笑开了眼,“还会陪我们这些老人家说戏。”
“嗐,你孙女不是也疼你啊,大嘴莲,看教你这皮肤保养的。”王奶奶也真心夸道。
“没有没有,哪有思言懂事……”
景澄和我都因捕捉到某个字眼而愣在了原地。有些紧张,我捏了捏衣领,偷偷打量起这个房间,少时景澄碰了碰我的手臂,眼神朝某个方向示意。
我这里的盲角,正好被两位奶奶挡住了。我假装选零食地挪过去,看到桌面上有个相架,应该是张全家福。
我决定装傻:“欸?王奶奶!那个,是你孙儿的照片吗?”
“噢,对对。”王奶奶欣喜端起相框,手指了指一个年轻人,“这,我孙儿。这还是前几年他读书的时候拍的,现在工作也长大了点,皮肤黑了一点点哈哈哈。”
“这孩子从小帅到大呢!”莲奶奶拍拍手说,“又有气质。”
这会儿没有错了。虽然现在染了头发,确实也成熟了些,但发育完后,眉眼变化并不会多大。照片上的人,我们昨天才见过——是天杨姐的未婚夫,陈思言。
我安抚了下激动的心脏,正想要说什么,去拿苹果的奶奶回来了。
“玉啊,碰上你孙子了。”
苹果奶奶进来后,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鹅黄色的衬衣,米白短裤,黑发,肤白,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在一夜间整容整出这样判若两人的效果。
我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奶奶好啊!”那位年轻人举起双臂,亲切地喊道。
“谁是你奶奶!”王奶奶脸色一变,厉声道,“出去!”
摘自洛樱的日记
2014年1月8日wed雨
妈妈明明没做错什么,却不知怎么就对她发火了。
我果然太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