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无月之城8
“怜儿,去准备两桶狗肉包子。”她冲着高大的儿子道。
疤痕之下,少年的脸上皆是担忧,驻于门前,望着屋内不说话。
“怎么,大了,使唤不动你了?”她眉头微挑,向他扫了一眼。
少年身子一缩,无奈地挽起唇角:“没有。娘,你这么做……”
“我这么做是行善之举。”她厉声打断,“有些人一辈子都吃不上一顿狗肉包子,我如今施舍给他们,又有什么错?”
少年摇了摇头,一双眸子蒙上薄薄的水雾:“娘,你疯了……”
宁月向他一瞪,随后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扯嘴角:“我一人把你带大,如今反倒说我疯了,这是何道理?是我悲哀,教出这么个儿子……”
少年见状,抿了抿唇,攥紧了衣袂,一跺脚转身就走:“娘,儿子知道了,儿子这就去准备。”
生生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所谓的行善,或许会成为宁月彻底遁入黑暗之举。
画面果然还在继续。
她一睁眼,四周竟已然是层层叠叠的罗汉像,各路神明或喜或悲或怒立于莲台之上,俯望众生。
香火味浓郁地缭绕在身侧,猝不及防闯入鼻息。
上百个僧人手中握着雪白的包子,口中同时念起饭前的三德六味经法,咒文般席卷而来。
分明修身静心,却叫宁月从心底生出骇然的压迫,可难以抑制的激动更胜一筹,像是在暗无天日的隧道中终于要看见尽头的天光。
这些狗肉包子,竟送到了僧人的手中。
一共三百六十个狗肉包子,皆以行善之名强加给了僧人。
宁月疯了。
“阿弥陀佛。”住持叹了口气,缓缓张口咬了第一口。
少年攥紧了衣袂,脸色苍白,似乎希望母亲能有一刻及时收手。
可生生只是听见自己口中发出尖声刺耳的笑。
“和尚吃狗肉包子了,哈哈哈哈,和尚竟然吃狗肉包子!”
宁月捧腹大笑,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荒唐之事,可分明是她一手策划。
“娘……”少年眼中早已充斥着悲哀的泪水,扯住了宁月的胳膊,“娘,我求你别说了。”
“你们这群伪善之人,我也要你们尝尝被千夫所指的滋味!什么寺庙,什么佛堂,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她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冲着眼前几百位破口大骂。
“若是有神,为何听不见我的声音,为何看不见我的祈祷!他们都是瞎子,你们都是帮凶!”
生生感到这具身体渐渐失去力气,跪坐在地,腥红的双目不觉泪流满面。
尖利的声音变做无奈而委屈的呜咽,仿佛也只是寻常弱女子,嘶吼后无可奈何地抽泣。
她做了所有挤压在心中的事,唯一无法改变的是造就如今一切的根源。
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
“我曾跪在神像前无数次祈求上苍垂怜,可他们根本就是冷冰冰的石头,依附在石头上的灵魂最为冷漠!”
“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所有罪孽都要我来承担……”
少年抚上母亲单薄的肩膀,一同抽泣。
然而彼时传来住持悲恸的声音:“去将那些狗肉包子葬在后院中的菩提树下吧。”
宁月愣住了,撑地的手收紧,灰尘冷不防嵌入指甲。
“你说什么?”
住持手中的包子内,分明是碧绿的菜叶。
眼泪从腥红的眼眶中坠落,她难以置信地转头望着自己的儿子:“怜儿,你……”
“娘,是我让他们将菜包子藏在袖中,替下了你送来的狗肉包子。”少年摇着头,樱色的嘴唇止不住颤抖,“我不能这么做。”
宁月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肩膀抽了抽,忽然放肆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罪过,罪过。”住持与一众僧人对着她微微欠身。
莫生生借着宁月的身体仰头望去,倏然间觉得天旋地转。那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神灵似乎都转变了神情。
愤怒、悲哀。
僧人们将她围了一圈,超度般的咒文席卷而来,一时头痛欲裂,心中恐惧、不甘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啊……”
她握住脖颈,大口喘着气,泪水似两条小蛇不受控制地流下。
“恶妇!”
千万条经文似一张大网向她袭来,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某个泠然的声音。
“下地狱吧。”
“你该入地狱。”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变化。
再也无法直立,无形的力量压迫得她匍匐在地。
“我没有做错!”她口中仍旧喊叫着,换来的却是更痛苦的窒息。
“我只是要所有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生了我却又休了我娘的父亲、许诺与我一生一世又将我抛弃的花郎,他们都该死!”
“为何他们不下地狱!”
生生精疲力竭,她看见自己的手背长出了红棕色绒毛,逐渐再也说不出话来。
口中的獠牙刺破嘴唇,她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的低声呜咽。
“你会化作一只恶犬,坠入地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那恍若来自天际的声音依旧挥之不去。
她跑了。
迈开四条腿拼命地跑。
周遭却越来越暗,透出血的粘腻湿滑。像是趟过了一条血河,冰凉刺骨。
她的眼中只有天际那唯一的光源——一轮明月。
把它咬下来,这天上就再无光明。
天神也该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他们不配高高在上,佛光普照。
凭什么受万人敬仰,却对这人间冷暖不闻不问!
就该掉下来,落在烂泥里。
也像她生前一般,卑微如蝼蚁。
莫生生从画中被抛出来时,喘着粗气,汗水早已将衣襟浸透,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这不是什么神明缔造的桃花源,这里供奉的是一个魔鬼!
不等她转身离去,壁画中忽然生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硬生生又扯了进去。
“我好冤啊……”
“我要出去……”
四周的恶鬼伸长了干枯的手臂,扭动着白骨森森的手指,向她抓来。
耳旁声音伴随着空荡的回响瘆人又诡异。
生生一阵恶心,可宁月并不怕,她木讷地追着头顶的倒映着乌云鬼魅暗影的月亮。
“娘!”
一声清晰且凄厉的喊叫划破她周遭的黑暗。
像一记炸雷贯穿了她的脑颅。哪怕已然化作一只恶犬,心中也有唯一柔软之处。
怜儿?
墨黑的天际被惨白的光撕裂,一个笼罩在柔和金光之中的人从裂缝中纵身跃下。
少年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为了救出母亲,飞升成神。
宁月却退缩了,她抬起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仇视天神,可看见自己的儿子也以神的姿态出现时,却自惭形秽。
想呼唤他的名字,发出的犬吠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自己是一只恶心丑陋的恶犬。
“娘,我要救你出去。”少年向她伸出手,“我要你回到人间去,不要再受这地狱之苦。”
生生感觉自己的脚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一步。
彼时从地狱深渊处传来一声凤鸣般的长啸,伴随阴风阵阵,与阴森可怖的振翅之声。
少年蓦然一愣,转头望向泛红的深渊,而后奋力将宁月向上托起。
她的身体变得轻飘飘,向裂开的天堑飞去。
久违的天光就在裂缝之外,触手可及。她的瞳孔不断放大,贪婪地向上扑去。
“娘,一直向外跑,不要回头。”
这一句冷不防惹得宁月心上一沉。她克制不住向下望。
身下不知为何袭来一阵猛烈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携着禽类羽翼上浓郁的恶臭。
恍惚中望见一只长着十首的大鸟,扑棱着巨大的羽翼。
脖子细长扭曲,张牙舞爪,十张长喙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车辆从碎石路面行过。
其中一首张开布满利齿的长喙,刹那间将那少年的脖子生生咬断。
鲜血喷射而出,那柔和的金光逐渐暗淡,直至冷却不见,无首的尸体沉入冰冷阴暗的地狱之间,彻底失去踪迹,仿佛这位少年从未来过此处。
神也会死。
他的头颅被那只十首的鸟吞了下去。
莫生生借着宁月的身体望着那各自摆动的十只鸟首,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她一定在哪见过。
宁月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可根本无法违背那股向上推送的力量。
眼中流出来的似乎是泪水……恶犬也会流泪吗?
她用血红色的双眸死死盯住那只大鸟,心底传来悲恸的嘶吼。
终有一天,她会让这只杀了她儿子的鸟付出代价!
咬掉它的头,挨个咬断它的脖子!
怜儿,她的怜儿……一定会回来的。
娘亲不会让你死的,一定不会。
逃出地狱的瞬间,莫生生也从画中挣脱出来。
似是被人猛推了一掌,被震得飞起,狠狠撞在对面的石壁上,脊背几乎要碎裂。
原本绑在腰上的假肚子也摔了出来。
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壁画却隐隐泛出血红,画中人面目狰狞,一双双眼睛发着瘆人的光,恶狠狠盯着她。
“咯咯咯……”
寂静中传来婴儿银铃般的笑声。
掺杂着咀嚼骨头的声响。
猝不及防令她忆起方才在画中,那十头鸟咬断少年脖子发出的声响,生生只觉得头皮发麻,寒意从指尖蔓延至脊背骨髓。
她支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快些离开此地,可眼前骤然便亮了起来,月光不偏不倚映射进昏暗的石窟,能依稀瞧见周遭的状况。
什,什么啊……
她的僵直在原地,瞳孔猛然放大,一步也无法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