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阳突变
——二年去终到洛阳城,八龄童智对禁卫军——
上回说到:崇宁三年,湟州出城的当口,柳直从禁卫军手中救下的小乞丐身上缝了个名字,唤作“景年”。其人一副汉人面孔,生一双蓝眼,柳直心下喜欢,打算随身将养,至还得汴梁,再寻他父母兄弟。
却说这回,为躲避禁卫军的盘查,众人一路跋山涉水、休整调息,终于在崇宁五年,兄弟会抵达了洛阳城下。然而城内,却并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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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夏,兄弟会于湟州一路辗转向东,途径两路六州,避开要闹之地,终于到达洛阳。
“站住,”外城门口的洛阳守军拦住兄弟会一队车马,“出示文牒!你们是做什么的?”
“回大人,我等自湟州而来,车上运的都是些贩不出手的老米、老面……”打头的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递上文书,拉着眼珠滴溜溜转的景年让开道,看着守军上得车去,拉开盖在货包上的破旧布毡。
“后面这车里运的什么?底下还挂着箱子。”守军之一不由分说便举起矛往货箱里一扎,再拔出来时,一趟干瘪米粒从血槽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嗯,不假。你们把这三辆车子拉开!”
景年看着两名人高马大的守军一一仔细查验过货箱,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熟悉的人影自草丛里闪过,猴子般窜进了城门。
“好,不错,没有甚么可疑人物。放行!”
老者这才重新爬上马车,拉着景年坐好,慢悠悠地喝马起步进了城。
“哎!老头,”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城里若见着形迹可疑的,立马往官衙上报!”
老者没有回头,只有景年探出头去:“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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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的车马起步,穿过目光炯炯的洛阳守军,经过路上时不时出现的禁卫军队伍,缓缓驶入洛阳城。
这中原一带的禁卫军,绝大部分都在汴京戒严,但洛阳城作为西京,地位亦是重中之重,少不得每夜都有几路兵马夜访巡逻。
所幸城内尚有丐帮弟子接应,好容易寻得一处空置已久的闲宅,一路舟车劳顿的兄弟会总算得空歇息半月。
是夜,洛阳城郊。
景年坐在屋顶上瞧着远处喧闹的夜市,屋瓦下面隐隐传来一阵阵争执声。
他晓得那是柳直同孔飞又在争辩,从湟州往东来这两年间,他二人为了景年应不应当跟着柳直学习拳脚辩地越来越频繁,回回不欢而散,而他则察言观色,只是装傻,并不多嘴。
脑后传来一声动静,景年侧耳听出来人的脚步声,张嘴唤道:“哎——伯父。”
柳直翻身上了屋顶,坐在他旁边。
“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天天上蹿下跳,也不知和谁偷学了功夫,让我好找。”他笑了两声,把袖剑藏进外袍袖中,一巴掌按了按小娃儿头顶,“晚上也不见你吃饭,在这里做什么?”
“我瞧瞧外头……伯父,咱们何时能去得汴京?”
“快了,莫要急。我既许诺与你,必会将你带去爹娘身旁。”
景年抬眼看了看月亮,今夜桀桀虫鸣此起彼伏,天空给一层云盖上,月光从缝隙里露出几分来,拘谨地洒在片片屋檐上,反射着微微亮光。
一阵夜风吹过来,他缩了缩脖子,脑袋后面松松垮垮的小辫子被领子硌起来,在微风里张牙舞爪地开了花。
“你有心事。”柳直没看他,看着天上的云翳。
“伯父,”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傍晚时分,我在院子里听得黄叔说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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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你看出来没,添翼大哥打进城起便怏怏不乐,我晌午跟她言语,她竟恼了。”
正在跟着同伴晾晒衣物的年轻刺客压低声音,四下留意了几眼,悄悄同旁边的兄弟打听起来。
“嘘……”老黄也四方看了看,把食指竖在唇边,低低喝道,“可别跟旁人乱打听了,莫要把孔添翼惹恼。你凑近些,我跟你说……”
两个人就在檐角的景年眼底下窃窃私语了一会。
“啥?!”年轻些的惊叫,“她竟还有这事?”
“原先兄弟会里姓孔名飞的,本是她大哥,可惜折在那姓郑的禁卫军手里。此后便是她来接替孔飞,连模样带名姓地担在自己身上。添翼忍气吞声这许多年,总算出得汴梁,现下又快回去,触景生情,谅谁不恼?”
“这姓郑的,当真卑鄙!”年轻的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竟不知添翼大哥曾叫人这样害过!看我进得京去,先杀几个禁卫军为她雪恨!”
“少说胡话,进了城做什么,咱们需得听李祯的。且不说添翼,兄弟会里头哪个不是如此,连那柳直捡的小子,年方八岁,不也没了爹娘?”
那年轻的气愤半天没话说,只是将衣服扯地铮铮作响。
老黄叹了口气,把兄弟们的衣服晒好,摇着头,唏嘘着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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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竟当着你说没有爹娘?”柳直有些愠怒,“这帮人当着一个孩子胡说什么!看我不——”
“伯父!”景年忙抱住柳直的胳膊,“莫要怪罪,他们不曾知道我在那里。只是伯父,我们这一路上都要避着禁卫军走,眼下那些大哥竟还要杀人——咱们不是做生意的吗?”
柳直斟酌,小孩子听见要杀人,难免心里害怕,虽然他从小就有些灵气,但能不能听懂这些人的闲言碎语,还需另当别论。便应付道:“是。只是我们同禁卫军有过节,弟兄们提起往往气血上涌,爱说浑话。事关利益往来,你不必深究。”
“伯父打前年便这样说,他们也都这样说。可我们这般避着禁卫军,一路又没少慌张逃命,真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
“不曾,我们只是暂时不能声张。虽然一时半会见不得人,但我以李家列祖列宗名声做赌,兄弟会不曾害过一个好人。”柳直看向他,“你信我吗?”
景年连忙点头:“我信!”
“莫要随口答应。”
“我自己亲眼见的,伯父也好,孔姨也好,还是大哥、大姊,你们都对我好。”
“那我问你,若是大哥大姊们想对这些和你一样的百姓们都好,你愿不愿意?”
“自然愿意。”
景年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夜市,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与向往。
“要对天下人好,须得除去妨事的恶人,哪怕这恶人也对你好,你怕不怕?”
“我,”景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不太懂……”
柳直知道自己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又犯了,便一拍脑门:自己怎么跟个孩子讲起这些!
他连道两声罢了,才想站起来,景年却又忽然拉住他左手。
“伯父不问我近日都看得什么?”
柳直一愣,景年已经指着眼前的片片房屋,自顾自道:
“城内街坊,东边四座酒楼,名作春盛、老羊、鸣祥和泰丰;西面一河三桥,皆是木拱,下可过中等船只;南方一远一近两座塔;北边有片护城林。伯父要避的禁卫军,我见他们三人一队,一个时辰可在东大街巡走一程。到了深夜,他们便再上街来,抽门捡户,入内查验……”
“你……”柳直猛地掰过他的肩膀,睁大眼睛,对上景年有些无措的目光,“你一介小儿哪里来的好眼力,又如何瞧得如此分明?!”
“我大约记得,有个大哥哥带我看别人放鹰,说要锻炼我的眼力。他要我盯着看,我便盯着瞧了一天,鹰在哪,我就看哪……”
柳直寻思:两年前,他恐怕便是利用这好眼力看到自己腰间的小巧锦袋,才下手行窃的。
“你可记得兄长姓名?爹娘又叫什么?”柳直在意极了,只是一气地攀着景年肩膀。
男孩只是垂头丧气,揉着后脑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看这动作,柳直才忽然想起这孩子是曾被马车颠下来、磕进货箱底下的,也不知是不是摔懵了,又跟着汉人活了两岁,家里的名字、面貌大概记不清了。
他自觉失态,才想宽慰景年两句,楼下便传来一声口哨,便掸掸白袍站起来,拍拍景年的肩膀:“罢了,好小子,你哪里也别去,我要同兄弟们商议事情。听见猫叫,你再下来,莫要摔了。”
景年点点头:“哎!”
柳直便双手一扒檐头瓦当,影子似的从屋顶跳下去了。
见他离开,景年才托着脸,嘟嘟囔囔:
“反正回回都不叫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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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兄弟们都已经等着,个个靠着墙壁,缄默不语。
柳直打旁边屋里进出一趟,又往这边走,推门亮出李祯的腰牌。
“奉导师之命,见佩如见人。”
白袍子的刺客们立刻齐刷刷地站正,向腰牌行礼。
柳直收起腰牌,屋子里便如同突然离开了一人似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些。他关上门,从怀中拿出一卷地图,铺到众人面前的高脚桌上。
孔飞沉着脸问:“李祯要咱们在这里呆多久?”
“洛阳城守备不及京师,我等筹备招兵买马,训练新人,大约三四个月,多则五六个月。”
“时日太短,我们如何同京师禁卫军抗衡?”
“兄弟会人手几何?”柳直问。
“不足三十人。”
“那么再添二十余人,差不多可以往京师去。”
“不够,不够!”孔飞摇首,“先前百余人尚不能抵抗,我们现下不足三年前一半,断不可以冒险!”
“汴梁全城戒严,人多了反而不便。何况汴梁有丐帮兄弟内应,他们能腾出一块地方来接应。去掉要乔装分散出去的兄弟,余下的犹嫌挤。”
“假使被发觉,我们仅凭数十人,如何打得过那些禁卫军?”
“用计,我们是刺客。”
突然间,柳直耳根一动,几人的讨论声随即被外面传来的吆喝打断。
“有人么!例行巡查!”
登时,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刺客们左手已然亮在身侧,连柳直也皱紧眉头,紧盯着院门的方向。
禁卫军一向夜深方动,今日才这个时辰便上街了?
“咚!”
房顶上传来一声瓦片轻擦的动静,紧接着,什么人从房顶跳进了院子里。
有人在外面!
孔飞的袖剑已经出鞘,她往窗户间迈了一步,却被柳直拦下。
“嘘,”柳直哑声,“听声音不是重物,是景年。”
“坏了,他怕不是要去给禁卫军开门!”
“他若愚笨至此,便不会自己下去,早在房顶上喊我大名了。”柳直捏着一把汗,“且听着,随机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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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半跌半跳地落在地上,朝着院门跑去。
“谁呀!报上名来!”
外面的听这娃娃嗓音,声音倏然柔和许多:“喂,小娃儿,我等乃城中禁卫军,今夜例行巡查,你去教你家主人出来开门!”
“我家主人不在!”景年大声应着,回头朝亮着灯的二楼喊,“阿伯阿伯,你且起来,来人啦!”
禁卫军就在外面笑:“娃娃,你先拉开门闩,莫劳烦你家老伯。”
“不行,我家主人游商前吩咐了,大门不许我动!”
直等了好半天,院子里才慢悠悠地钻出一个黄脸的独臂老头来,把门闩咔咔地卸了,三名禁卫军从门缝里挤进去,站在院子里,望着老头空荡荡的左臂袖管:“老头,大晚上的,你家没人,亮那么多灯作甚?”
景年在旁边搀着,答他:“我们睡得晚,阿叔们要巡查,进去看看便是。”
禁卫军半信半疑地看了这小孩儿一眼,对两边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大踏步地推开门,轻车熟路地各个房门里检查起来。
柳直早已单足立在院子外的一棵老柳树上,他双目圆睁,凝神静气,禁卫军的行动轨迹尽收眼底。
他们的目光如刀子般刮着每一处灯光下的阴影,翻找之细令人咋舌,此夜绝非甚么例行巡查,倒像是有备而来。
“这事不对,我们怕是遭人盯了。”他向身边各自打了几个手势,“阿大,老黄,邱甲,此地不宜久留,带上兄弟们,立刻往东北方向撤!”
“柳哥,你待如何?”
“我把景年带出来。”
“你腿不好,当心些!”
禁卫军分出二人把守着二楼的两侧,打头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却不出来,只是绕回堂屋,把高脚桌猛地一推,在桌下的地面上来回摸索。另外两人见状,也各自进屋搜索起来,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
“发现暗道了吗?”
“什么都没有。”
三人出得屋来,刚刚院子里的小孩和老伯双双不见踪影,唯有夏风薄薄,在院子里吹起一丝冷气。
“人呢?”
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突然惊叫起来:
“不好,这二人有问题!快快,火速禀报郑大人——他明日一早便要出城,快去!”
四下风起,树枝摇动,层层叠叠的影子打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鬼影幢幢。
柳直施展绝学,抱着景年在树梢上飞奔。
“伯父,是我做错了事吗,我们又要跑了!”
“来者不善,你做的很好。”他紧紧维持着身体的重心,巧妙地平衡着右腿的力量和景年的重量,“倘若没有你呼喊,今日便麻烦了。”
“伯父,我们现在……”
“上面的眼睛已经看过来了,禁卫军今夜必定在洛阳增员……我们撤出去!”
景年紧紧抓着柳直的脖颈和左臂。他的手指摸到一样冰凉的物什,趁着柳直没注意,他悄悄拿眼看了看——一柄剑,一柄被绑绳缠在护腕上的、形如匕首的三叠小剑。
才悄悄摩挲了两下剑身上的花纹,在月色下,景年的眼睛便在剑身一侧的反光中捕捉到几个黑影。
他回过头去,看到柳直身后的树冠上凭空多出五六个黑衣人,伏低身形,朝他们这里飞快地跳跃,个个手里闪着一道寒光,看架势是要直取他们性命。
“伯——”
惊慌的声音才刚刚响起,柳直微微一偏头,听声辨位,右手从后腰摸出暗器,向后一撒,只见银光几闪,眨眼之间已将黑衣人击倒大半。景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衣人掉下去的地方,他甚至没听到呼救声——他们是昏了,还是死了?
看着同伴瞬间被击杀,剩下的一个速度竟丝毫不减,眼见着就要伸手抓到柳直的后摆,景年忽然拔下柳直手中预备的暗器,也顾不上抓的是头还是尾,直直地朝那人胯下狠狠掷去。
柳直听到忍耐克制的痛呼,当机立断朝一边吹了声口哨。黑衣人近遭的树上扑簌簌跳下一名刺客,堪堪降到他身上,在柳直掩住景年双耳双目的同时,袖剑出鞘,将无端举起手的追踪者脖颈刺穿,又把他的眼皮抹上。
白衣刺客把黑衣人的尸体架在树枝里,轻轻起身。
“柳大哥,添翼大哥已在城外清点人数,我们快些过去……”
啪!
两人仰头看去,天上亮闪闪的,分明是颗信号弹。
那黑衣人,临死留了后手!
景年还在不安分地扒拉着柳直的手,却听身后的伯父急急地呼喝一声,身体随即又被拎了起来。
“快走!分头走!孔飞处会合!”
在远处传来的阵阵脚步声里,三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出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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