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湟州贵人
——兄弟会回返走边关,小乞儿湟州遇贵人——
上回说到:中原兄弟会打汴梁携家卷户仓惶出逃,逗留西北一年,终于捉住宋与青唐战争之机,往东京回程。
而就在湟州(今青海乐都)边关暂住、等候出城之时,一向身形敏捷的柳直却意外发现:腰中锦袋不见踪影——遭了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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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秋,湟州城门内,商队歇脚营地。
刚进帐子的孔飞叫住急匆匆抬腿往外走的柳直,唤他道:“嗳!你慌张着做什么去,才进去带了一阵凉风!”
柳直已一手掀开棚帐的帘子,另一只手在身上胡乱摸着,顾不上许多,只甩下一句“物什丢了”便钻去了帐子外面。
孔飞便走进来坐下,跟着余下的三四位兄弟大眼瞪小眼:“他丢了什么宝贝?”
——难不成柳直当了刺客那么多年,还能随身揣些金银疙瘩?
旁边的兄弟一边紧着袖剑的绑绳,一边闲闲应道:“添翼大哥有所不知,柳大哥打坐下便往腰上摸,一摸便起来了,念叨着甚么糟糕。弟兄们寻思,怕不是柳大哥常年带腰上的锦袋被人摸去,这会儿正是要出去寻呢。”
孔飞笑了笑:“寻?我且看他如何寻。这地界不似城内,因着戒严,四处都堆着货物、车子,小贼也多,被摸去些钱两也是寻常,他还能在满地禁卫军眼皮子底下抓小贼不成?”
“添翼大哥可莫要小瞧柳大哥,他那身功夫,往日里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要不是去岁里伤了脚筋,只怕是再来一百个禁卫军都拦不住他哩!”
“胡说八道,”孔飞直乐,“真有那本事,怎的还是跛子!”
“跛子也比弟兄们厉害些!”
“现下兄弟少了,柳弟的厉害自然显出来。搁以往,兄弟会里老老少少奇人异士无所不有,哪里轮得着他……”
说起这话,兄弟们的表情不由得沉了沉。
这帐子里的刺客兄弟大多是汴梁逃难幸存的,还有三三两两兰州人、湟州人。新加入的林林总总就那么几个,再会耍刀枪棍棒,于兄弟会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汴京的禁卫军追杀,加上因病减员,一年下来,兄弟会的战力只少不多,这阵子更是惨淡经营,眼看着连小毛贼都能骑到头上来了。
“要是能再多些兄弟……”
“唉,兄弟会缺兵少马,谁愿干咱们这脑袋系在腰上的买卖。不过,这是李祯的事,咱们不去思忖。喝酒!”
孔飞从长桌上掂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碗,仰脖饮下,痛快淋漓。
兄弟几个才重新笑起来,陪她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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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营帐外,柳直出了门,当即就往东走。东边是一个高土垛,底下大大小小堆放着被卡了关文的商队的货物箱,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堆,倒成了落魄汉和小叫花的营地。
他身负一双好眼,能在高处眼观六路,还能分辨出禁卫军的分布区域来,因此才在那边看了四下地形。想那小贼必是见有人来,便趁他没留神才下手窃走锦袋,这会跑不出多远。
正想着,就听几辆车子后面传来一阵叫嚷声,好像是禁卫军与什么人起了争执,听着还有孩子的叫喊声。柳直腿上发力,跃上一旁的几层货箱,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六名禁卫军正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其中一个手上正与他抢夺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柳直往几人指缝间一瞟,差点没跳起来:那正是他要寻的锦袋!
坏事了,这东西可不能叫禁卫军抢去!
“撒手!小野种!”
禁卫军蛮横地拽着那个锦袋:“在这地界偷鸡摸狗,不得给军爷们孝敬孝敬?”
小乞丐被他拽地趔趄不止,他伸着干瘦的胳膊,上面青一块紫一块,许是才挨了顿打。禁卫军一拽,他就吐出一串叽里咕噜,骂骂咧咧,听着像是个蛮子,倔劲也像个蛮子。他死死地握着锦袋的下半部分,两只脚各蹬出来个小坑,整个人都快仰面坐在地上了,却也不肯撒手。
“嘿……小野种,别跟老子犯倔,松手!”
小乞丐又成串地骂了几句,在其他人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咬着牙退了一步,继而猛地让出力气,弹身起来,那正使着劲的禁卫军一个人仰马翻,倒退着摔在地上。这小儿仗着自己身量小,借着锦袋也一并跟着砸了过去,扑到他身上,对着那人的胸口便恶狠狠地捶打起来。
听着同僚的怪叫声,禁卫军们嘲弄声更甚。柳直把外袍一脱,跳下马车,几步跑过去,堪堪拦住那爬起来就要揍人的禁卫军,赔笑道:
“哎、哎!军爷们,行个方便,这小孩乃是我商队所养,鄙人教管无方,冲撞了各位军爷,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小乞丐认出这就是锦袋的正主,他刚想跑,便被眼疾手快的柳直一把拉扯过去。
“还不快赔礼道歉!”
禁卫军们见这毛头小子只是拿眼瞪着他们,这家主人又出来打圆场,一时间没了逗弄的兴致,便摆了摆手,眼睛却还瞟着那个锦袋。柳直见状,立马从怀里摸出些散碎钱两,往为首的面前递去。
“哼,这还差不多。”禁卫军得了钱,脸上终于咧开笑意,又瞪了小乞丐和柳直几眼,这才散去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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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军才走开,手背上就传来一阵钝痛,柳直低头一看,那小乞丐正拿牙咬攥着他手腕的大手。他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拎起小男孩来,往一边货车上一掼:“你跑甚么?我又不吃了你。”
他伸出手去讨那个锦袋,小乞丐记恨挨这一下摔,黑黢黢的脏手把东西藏进怀里,转身手脚并用地往货车上攀,又故技重施般向柳直身上跳。还没等他近身,柳直身影一闪,已然站在他身后了。
“这里头没有钱两。”他无奈地继续朝他伸手,“小子,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东西来,我带你吃顿好饭。”
听到“饭”字,小乞丐耳朵动了动,但仍是不肯给,他虚晃一下,往城墙那边撒腿就跑,谁料柳直竟已脚尖点着货箱,飞掠般跃到他身前的车架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跑。
“够机灵。但你跑不赢我,小子。”
小乞丐恼怒地抬头瞪着他,那副和汉人长相别无二致的面孔上生着一对碧蓝的眼睛,左眼下面的脸蛋上一道拇指长的暗红十字疤痕,许是很小便被划了脸。同侧眉尾下还生一颗痣,仿佛眼角上吊颗星。
这胡汉融杂的样貌,让柳直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你是胡人,还是宋人?”
话音未落,小乞丐竟从地上捡起半截碎砖,扬手打向那人右腿,柳直一惊,飞身起跳,旋身拿左腿挡开碎砖,才护住尚未好全的右腿。
好小子,竟然能看出他跛脚!
柳直心中又是惊愕又是赞叹。他又避开这小乞丐三招看似无章无法的挥打,一个空翻跳到他身后,一手提起小乞丐黑乎乎油腻腻的衣领,又噔噔噔几步翻上城墙边的土垛,把他放在没有货箱车的地方,耐心道:
“小友,我有事问你,我不同你打。你多大?”
一双老鼠一样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料想这小子不一定听得懂汉话,他刚想唤几个听得懂夏人言语的兄弟来,小乞丐便突然开了口,奶声奶气地回答:“六岁。”
柳直一愣:“你竟说得汉话?”
“我阿爹,汉人,我阿爹是汴京人!”
“你有家人在这,怎的出来摸东西过活?你是甚么人家的孩子?”
这话说得长了些,小乞丐琢磨了一会,低头嘟嘟囔囔:“我找不到阿爹、阿娘。”旋即又戒备万分地抬头,“我要在这里等,我不去旁的地方!”
柳直忖度,这小子恐怕是什么人家里走丢的孩子,湟州边关因禁卫军严查,许多的商人每日乱哄哄地在这里卸货、运货,若是普通人家走丢个孩子,一时半会竟真不易发觉。
“好,好。你还记得你几时与他们走丢的吗?”
“嗯……十日,十四日前?我不晓得。”他的小嘴一扁,很是沮丧,“只晓得那天,吵,马儿又吵又闹,我给掀下来……”
十余日前散失的车马,这会早也走得太远了,一时半会真追不上,何况这边关混乱,大军压境,就是知道丢了孩子在这,家里也没有工夫在这乱哄哄的地界找回来,倒没再生一个划得来。
柳直这样想着,嘴上便问:“小友,你可愿跟我吃饭去?”
小乞丐眼睛一亮,但他立刻竖起耳朵,警觉道:“你往哪去?”
“我去汴梁。”
“你是何人?”小乞丐不依不饶。
柳直便指了指那个被他弄皱的锦袋:“打开便知。”
浑身脏兮兮的小乞儿便扒拉开锦袋,从里面掏一掏,掏出一条坠着颗翡翠珠子的玉佩来。
那珠子形如雨滴,上面镶嵌着一条秘银打的奇怪纹路,尖头圆肚,下面开口,状如鱼嘴,又如鸟骨,不知是什么纹样。
那翡翠玉珠润泽光滑,饶是这乞儿也知是上好的美物,拥有者的身份自不必说。
玉珠上面连着的玉佩上,还刻着两个小字,“李祯”。
“这是何物?”
“此乃中原兄弟会之信物。有我李祯之名,见佩如见人。”见他拿着玉佩不解,柳直因笑道,“不过,江湖人称柳直柳上行,你不必管甚么兄弟会,这般称呼我便是。”
小乞丐仰着头,目光在玉佩和柳直之间来来回回,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这玉佩是什么要物,不情不愿地把它装在锦袋里,还给柳直。
“我不要这个,我要吃食。你说有饭吃,真的么?”
柳直点头,把信物仔细收好,把手伸向他,要带他走。
小乞丐犹豫半晌,把脏呼呼的手伸过去,又突然缩回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挺胸叉腰,神气道:
“你若是好人,便抱着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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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望风的孔飞瞧见柳直抱了个小东西回来,忙不迭地迎过来,叫他赶紧放下,疑他偷了谁家孩子。
“柳弟,兄弟会不曾缺人到如此地步,你怎的带孩子回来?这要是人家报了官,李祯又要骂。休要闹乱子!”
柳直把身上臭烘烘的男孩放下来,还没来得及解释,孔飞便蹲下问起来:“你是哪家的?你爹娘姓甚名谁?”
“阿娘管爹爹叫承什么的,我不晓得。”
“他与家中走散,在这里流浪半月有余。”柳直往帐子里走,孔飞拉着男孩进去,“瞧着是个好苗子,我且随身带着,给口饭吃。待到了汴京里头再送还,也算善事。”
柳直把兄弟们吃剩的几块干饼子拿出来,男孩登时眼睛都挪不动路,扑过来便狼吞虎咽大吃一气,吃得直噎到抻长脖子、翻白眼。孔飞忍不住伸手拍打他的后背,帮他把这口顺下去,他又抓起一块,往脸上糊去,嚼了一口,想了想,又掰下来一小块,放回柳直手上。
“这吃食好香……我吃了,你们还有么?”
他吃得半饱,声音突然怯怯起来。
“不必挂心,你吃便是。”
他放下心来,吃了几口,又停住嘴:“你们肯给我吃这饼?”
“哈哈哈!你都吃光了,我们还不肯?又不下药!你这皮干肉瘦,卖也不好卖。”几个在一边喝酒的兄弟打趣他,遭孔飞大哥一人踹了一脚。
“你们干什么去?”
柳直在孔飞告诫的眼神下开口:“我们往汴京做事去。”
孔飞点了点头,她不愿教个孩子知道什么刺客不刺客的,这会害他。
这小子吃饱喝足,忽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们真去得汴京?不骗人?我能跟着你们么?”
“吃苦头、时日长、路途远,不怕这些,便可以。”柳直答他,孔飞甩他一记眼刀。
“那我便跟!”
“好小子,你竟不怕我们是恶人?”
男孩当即指着柳直面庞:“他给我饼吃,我瞧他面善!”
柳直便难得地笑了:“面善?小兄弟,我不曾问你姓名。你叫甚么?”
这下,男孩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一串,柳直听着是个契丹或是突厥名字,却听不分明。
见他们面面相觑、不能明白,男孩便在衣服内外摸索一会,翻开磨得油光滑亮的领口,露出里面絮子上用线缝将的两个汉文来。
他不记得爹娘的名字,只记得阿娘在领子上缝了自己的汉名。
柳直探头过去,读出声来。
男孩则看着他的唇形,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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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景丰年,天下泰平。
这家人,真个会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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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被好事的兄弟们拉去打水梳洗,洗了五六盆水,头发才现出光亮来,柔顺地垂在肩上,额前长长的刘海也被左右别开,亮出脸来。原本脏兮兮的脸蛋洗得干净利落,除去偶有的淤青,真个端正好儿郎。
柳直再次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蓝色的眼如同湖泊,又似草原上的长空。
自唐以降,他和他的先祖都见过这样的双瞳——就在那些胡人的脸上。
而面前的这双眼忽闪忽闪,看着天真又好奇,深处却潜藏着儿童的大胆、异族的狡黠,和一丝眨眼即逝的不属于中原人的野心。
就像是……
一只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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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飞满眼担忧地看着柳直和景年,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会子柳弟气度不同往常,尤其是答景年那几句,字字有力,颇有大将之风,同柳直平日里的言语可是有好些区别。
不过,她真正担心的却不是这些。
她怕兄弟会往沿路招罗孩子进来——谁希望看着一个个孩子把手指断了、再也不能在人们面前露面呢!刺客不是什么好行当,兄弟会里的兄弟们哪个不是结了大怨大恨,或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或是得人救命专为报恩,同禁卫军和官府相抗,手上多少都沾着血,见着太阳便要躲藏,苟且如鼠。
她的日子已经尽数埋在同禁卫军的争斗里,她不愿无辜的孩子经历同样的事情。
但看柳直的眼神,他却对景年感兴趣得紧。
身为唯一能同李祯导师传话的人,但凡他多说几句,只怕是孔飞所忧虑的,离成真便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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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看热闹的兄弟之间,她盯着景年的脸,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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