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月月……”
在咆哮后的寂静中,母亲轻微地呼唤,令暴躁的姜月恢复了些许理智。
大量血液涌入太阳穴,在她的眼尾处鼓胀作痛,她呼出了胸口积压的浊气,看向餐桌对面的母亲,冷静道:
“您的立场是复杂的,我理解,但请您也考虑一下我的立场。”
不同于刚刚怒气冲冲的表现,眼下的姜月有气无力,单手支在太阳穴按压,极力阻止着回忆涌入脑海。
与之周旋的过程崎岖又艰难,稍有不慎就会被过往的经历侵蚀,在心头洒下难言的苦涩。
“除了那些我知道的,还发生过什么吗?”
打量着女儿苦不堪言的神色,母亲攥紧颤抖的指尖,露出了一丝错愕。
时至今日,她以为她知道的情节已经是全部,可是女儿却否定了她的想法。
在母亲视线里,姜月感受到了关怀与迫切。
她从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可是眼下她希望能得到母亲的理解。
这般想着,她终是放弃了抵抗,将翻涌的情绪解禁,随着乌云挤出的雨滴下坠,密密麻麻砸落在她的心头,痛不欲生。
“三十多度的夏天,他不允许我开空调,自己霸占着风扇,吃着从市场买来的半截西瓜,吃到只剩西瓜皮才肯扔给我。我跟院里的孩子玩,玩到别的小孩都回家睡午觉了,我连声敲门他都不应,让我站在烈日下暴晒了三个小时,中暑晕倒。入的股票大跌,他找不到发泄的点,所以气急败坏地踢掉我手里的玩具,对我大吼大叫,甚至因为我反驳几句就扇了我两记耳光……”
随着脑海里呈现出的画面,姜月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去描述当时的情景,直到她发现她不能。
每当提起那个人,她的眼前都只会冒出一个字:恨。
哪怕过去了十几年,回想起来仍是令人反胃、作呕。
盯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她的眼睛仿佛也被抽去了光彩,只剩空洞的瞳孔,映着母亲难以置信张开的嘴巴。
“这些,您知道么?”
“……”
“看吧,您不知道。”
似是自嘲,又似暗讽,她的心抽痛了一下。
她当年为了体谅母亲所隐瞒的事实,如今居然让母亲觉得无事发生。
看来,懂事的人果然要付出代价。
几番扯动嘴角,她竟是发觉有些无力,亦或是她早已被席卷而来的回忆搅了个翻天覆地。
“冷到零下的天,他说领着我去市场,结果把我丢到了人迹罕至的街道,我穿着一件单薄的帽衫沿着路走,从白天走到黑夜,又饿又冷,我差点冻死在路边,要不是一位老大爷发现了我,送我去了几公里外的诊所,我早就死了。”
时隔多年,再次谈起当时的经历,姜月不由地打起了寒颤。
仿佛那股子冷风从未远离过她的身边,始终埋藏在她血液里肆虐,是刻在骨子里的酷寒。
眼前明明是灯火通明,可她却回到了那里。
她好像从来没能走出来过,一直被困在那条幽静而漆黑的街道,四周是高大耸密的山林,一眼望不都头,耳边回荡着她从未听过的可怕声响。
天上的云在向下沉,山林在向路两侧收紧,眼前所有的一切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好冷。
谁来救救她?
思绪混乱间,姜月缩起肩膀,抱紧双臂,似是极力拥抱住自己,拼命榨取着体内凉透的血液温度,温暖着自己。
“月月,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见到女儿当下的状态,母亲当即起身,慌忙来到她的身旁,紧紧拥住了她。
躺在母亲肩膀的一刻,五感似是感受到真实的温暖,唤醒了沉入记忆的姜月。
她粗粗喘息,咬牙切齿道:
“我现在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化作厉鬼索他的命,也比当时忍受抛弃和折磨的强!”
彻骨的严寒尚未褪去,她的手仍是搭在自己的两臂上颤抖着,双目却在此刻炯炯有神,满腔恨意。
而望向她的母亲,只有不知所措地满目疼惜。
“他时常饿着我。您不在的日子越长,我挨饿的时间也就越多。那个混蛋带着我回乡下的家,他们兄弟几个根本对我视而不见,从来不会给我准备饭菜,有的时候我饿急了眼,只能偷偷去看门的大黄狗碗里偷一些。”
温暖的体温渐渐驱散了寒冷的气息。
姜月靠在母亲的肩膀,宛如诉苦般,阐述着自己当年的经历。
而母亲张了张口,又抿紧嘴唇,只剩默然。
女儿口中所说的这些,这么多年她竟一无所知。
“奥对,您知道最有意思的事是什么吗?后来那条大黄狗居然总会叼着半块干净的馒头放到我的门前。”
苦涩的面容在谈及那条大黄狗时有了浅淡的笑意。
姜月垂眸,抿动唇瓣,再次陷入了回忆。
大概是过得太苦,她才会格外在意细节里的甜。
童年大多美好的回忆,有母亲、有伙伴,更有那条给她满满安全感的大黄狗。
人人都说它是只土狗,可姜月从不觉得它土,它是她的英雄。
“我很喜欢它,特别喜欢它,它是我最重要的伙伴,它也很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讲话间,她的眼前出现了大黄狗的模样。
圆溜溜的眼睛就像两颗黑曜石,毛茸茸的耳朵高高的竖着,总是端坐在她的门口摇着尾巴,尤其是一见她露头摇地更欢了。
它很喜欢蹭着她走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的身边。
有时看到小姜月委屈地蹲在角落,它就会急吼吼地凑过来,一边呜呜地低叫,一边用舌头舔她。
舌头舔得皮肤痒痒的,每次都能把小姜月哄笑。
有一次小姜月一边笑一边看它,竟发觉它吐着舌头咧嘴,就像笑了一样。
原以为苦中作乐的生活也还不错,日子照旧日复一日的过,至少有大黄狗陪着她,一切都不算糟糕。
可惜的是,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总是急转直下,没有过美好的结局。
“记得有一天那个混蛋大发雷霆,寻了个由头想要拿皮带抽我,我受够了折磨和暴力,我大声尖叫,拼了命地往外跑,我希望有人能来救救我,可是那些所谓的亲戚与邻居站在庭院周围看着我,像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闹剧,甚至我还听到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越是笑得大声,我越是能感受到绝望。”
姜月低低地说着,握紧的拳持续用力,攥到指尖泛白,攥到她手臂隐隐作痛。
耳畔出现了街坊邻居的议论,她仿佛正跌坐在地,绝望地注视着男人手中举起的皮带,那一刻即使皮带还没砸下,她却已然感受到了疼。
刻骨铭心的疼。
可是下一秒,她回过神来,盈盈一笑摆脱了回忆,反倒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望向母亲。
“您猜后续发生了什么?”
见母亲摇头,她笑得愈发灿烂。
“是大黄狗救了我。它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飞扑在那个混蛋的身上,发了疯似地啃咬着他……”
她回忆着大黄狗威风凛凛的出场,满目憧憬,仿佛大黄狗的出场在她看来比电影里的超级英雄还要炫酷一百倍。
又何止一百倍?
可是回忆到此终止,眼前的画面停在了大黄狗压在男人身上啃咬的时刻。
姜月刚刚还明媚的眼神当下黯淡无光,她靠在母亲的肩膀缄默许久,迟迟没有再说下去。
在一片寂静中,母亲揽着她犹豫再三,求证道:
“那不是条疯狗么?听他们说是突发犯了狂犬病,所以不得不……”
只是话还没等说完,姜月倏地一下推开了她,力气大到险些把她推翻。
“它没疯!它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它才没有狂犬病,得了病的不是它!”
撕心裂肺的不止有声音,还有姜月失控的情绪。
她记得大黄狗死时的惨状,大人们拿着棍棒一下又一下砸在它的脑袋,她哭着喊不要,可是没有人在乎她的求饶和喊叫。
事后她想把它抱去送医,可它太沉了,附近也没有给宠物医治的诊所。
才走了没多远,她抱着大黄狗双双摔进了泥地。
该有多绝望呢?
她当时跪在村子外的泥地里,不顾身上沾染的泥泞,趴在大黄狗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痛哭。
而大黄狗躺在泥里,精疲力竭,气息微弱,可它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一寸。
见她嚎啕大哭,它吱吱地叫了两声,似乎想要撑起身子凑近她的脸。
可惜这一次,它再也没有力气逗她笑了。
在小姜月的泪眼模糊中,它挣扎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时至今日,这都是姜月难忘的痛。
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大黄狗,谁都不可以!
那是她的英雄。
“有时候我在想,人怎么能连狗都不如呢?”
尾音夹杂着轻颤,她低头揉动酸涩的眼角。
她不怕旁人说她无情,她只恨自己当初狠不下心。
如若她真去见了他最后一面,那她一定会亲手送他下地狱!
只是她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还遇到了佟雾,那个对她极尽照顾和温柔的男孩,她不想被复仇毁掉自己坚持的一切。
“妈,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道漩涡,您怎么忍心再把我推回去卷入风浪?”
她擦着眼角溢出的眼泪,重新将目光投向母亲,只是这一次目之所及皆是失望。
“月月,我们不聊这件事了好不好?不去了,咱不去了,都是妈的错,是妈不好,你别难过,妈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了,对不起。”
真相大白之际,被蒙在鼓里的母亲连连认错,痛心疾首地抱住姜月,悲痛欲绝。
“月月,你说得对,当他把咱们母女二人的东西打包扔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跟他再无半点关系了。”
母亲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语气充满了悔恨。
早知道是这样,她压根不会去同情那个混蛋,更不会提议让女儿去见他最后一面。
就让他下地狱吧。
让他死前折磨,死后也备受煎熬。
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可言。
静默的拥抱里,姜月不再追究母亲来此的目的,喃喃自语道:
“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才得不到疼爱么?我小时候时常在想,肯定有其他的理由,比如我不够乖巧,比如我比其他小孩子学东西慢,比如我不够懂事……”
停顿片刻,在母亲心疼的目光里,她红着眼眶笑起,态度肯定地自问自答道:
“可是我现在懂了,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