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当男朋友这个字眼从母亲口中吐出时，姜月拿捏着杯柄的指尖倏然一顿。
倒入口腔的液体呛进了喉咙，令她咳嗽半刻，无语凝噎。
“啊，那个，我…其实还不算呢，只是想尝试着发展一下……”
她一边含糊其词，一边用纸擦掉唇边的酒渍，举止十分不自然。
这行为在母亲眼里极为怪异，但是一想到她居然破天荒地同意跟对方发展感情，不免有些兴奋。
“真的么？”
她瞪大了眼睛，激动着向姜月求证。
只是没等姜月开口，她似乎把事情的真假抛到了脑后，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男方的身上。
“能不能给妈讲讲他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妈想听一听。”
没确定下来感情之前，姜月本就是不打算说的，再加上佟雾星光熠熠的身份，告诉母亲恐怕会增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想这样，所以隐瞒道：
“我们还没开始正式交往呢，妈这样打听人家不好吧？”
见她面露不快，母亲向来知道她的底线原则，故而不再逼迫。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说，妈就不逼你了。”
只是一想起她肯去试着发展感情，母亲还是兴奋不已，颇感欣慰地感慨道：
“月月，你能尝试着去接受感情是一件好事，妈真的为你感到开心。这些年终究是妈对不住你，我一直想要弥补你小时候受的苦……”
她望向姜月的眼神隐隐透出一丝遗憾。
听得出来，对于女儿小时候所遭遇的一切，她到底是心疼且后悔的，也一直在尽力驱赶笼罩在女儿心头的阴霾。
可是姜月实在是太懂事了。
她从来不会责怪母亲，亦如当年每次母亲下班回家，即使哭红了眼睛，也要故作坚强地说一句没关系。
“妈，您别这么说，您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小时候经历的苦也不是您的原因，别自责。”
姜月自小就把事情拎得很清，谁对谁错她心里最清楚不过。
正如眼下面对后悔的母亲，她的面容静无波澜，沉着而理性地予以安慰。
没记错的话，母亲近几年愧疚的次数愈发频繁了。
每逢见到她，母亲总是会提及以往，忏悔着当初的种种选择与经历。
哪怕姜月告诉她，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她还是不肯罢休，不厌其烦地念叨着过往，一遍又一遍。
“怎么可能不自责？你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看着姜月毫无波动，甚至平静地举起叉子将小块牛排送入嘴中，母亲有些坐不住了。
“你爸是个混蛋，我何尝又不是呢？我一天到晚只顾着埋在医院里做手术，把那些人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的事是很伟大，也让我很有成就感，可是我也忽略了你的成长，无视了你所受到的伤害。月月，妈真的很惭愧，可惜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你所承受的是一辈子都治愈不好的伤痛……”
自责至深，母亲眉眼婆娑，颤抖的尾音在漆黑的夜里愈发凄婉。
即便听到母亲的讲述，心难免会有所动容，但这一切在姜月看来很没有必要。
不是不想听母亲的讲述，而是她不想再让那些尘封的记忆侵袭脑海。
回忆在历历在目的画面中穿梭，伴随着痛苦的悲鸣与伤痕重新钻入她的身体。
她本想彻底忘干净的！
为什么偏偏总是甩不掉呢？
不可否认，母亲的确因为重视工作而或多或少的忽略了她，但回想起幼时母亲在身边的日子，她都非常的快乐，是那种简简单单，无忧无虑的快乐。
所以，她从来没有怨恨过母亲。
甚至还深受母亲的影响，成为了一个旁人眼里的小工作狂。
“谁说您无视了我的？我小时候最温暖的感觉就是在您身边，看您细心给我梳着头发的样子，吃着您亲手做着热乎乎的饭菜，给我带回来的新玩具，这些我都没有忘记。”
开口间，她皱了皱眉，一圈圈地转动着叉子，极力收敛着脸上的不耐。
大抵是情绪隐藏的很是到位，在母亲投来目光时，并没有发现异常。
“月月，你从小就懂事，挨打不喊痛，饿着也不吵，还总是喜欢和其他小朋友分享自己的新玩具，可是越懂事的孩子越是得不到应有的疼爱。”
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偏偏有的孩子生来就不哭不吵也不闹，在那些时常制造出动静引起大人注意的孩子面前，他们得到的关注自然少之又少。
在母亲眼里，姜月便是如此。
眉间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姜月锁住眉心，紧紧盯着盘中的牛排，眸底投下一片黯然。
“又不是生活在童话里，不是每个小孩子都会被爱的，现实就是这样……”
她压低了音色，用刀叉描摹着牛排的轮廓，随后将晦暗的情绪一刀切割。
“至少您给我的爱伴随着我度过整个童年，还不算太糟。”
比起没人爱的小孩，她深知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只是她真的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童年的事，包括从母亲嘴里说出，她只感到十分厌烦。
幸好，母亲大概是听出了她的不快，恰好转移了话题。
“那个男孩子，他对你好么？”
不知道为什么，当佟雾浮现在脑海里时，姜月烦躁的情绪倏然不见，只剩一层被包裹住的淡淡温柔。
“特别好。”
不觉间，她的嘴角闪现笑意，在母亲的目光里慢条斯理地吞下小块牛肉。
“有多好？”
这一次，面对母亲的追问，姜月并没有感到不快。
相反，她竟颇有耐心地答道：
“好到我可以重新看待这个世界，让曾经破灭的心死灰复燃。”
在认识佟雾以前，她从不信爱能灼热又绵长，直到一次又一次被他吸引着靠近。
每当二人相处，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她一人，只有她，唯有她。
他给足了她所需要的一切，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安全感爆棚。
就在今天，他用温柔撬动了压在她心崖上的冰山，将一块块扎人生疼的冰碴融化成了温暖。
“那就好。”
听到女儿如此说，母亲欣慰地点点头，却又陷入了纠结，抿紧了双唇。
“月月啊……”
“嗯，您说。”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的目的，不仅是为了看看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还因为一件事……”
见母亲支支吾吾，姜月不免疑惑，追问道：
“什么？”
感受到女儿视线里的关怀，母亲吸了口气，语气艰难地开了口：
“你爸他病重垂危，没剩多少时间了……”
只一瞬，姜月原本温情的目光顷刻冷凝，再无光亮。
“哦。”
哪怕只发出了一个字节，但夹杂在语气里的冷意还是让母亲不寒而栗。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儿冰冷的模样，脸色阴沉地就像酝酿着一场暴雨，昏天黑地，乌云密布。
尽管如此，她还是硬着头皮叙述道：
“他说他想在临终前见你一面。”
宛如闪电惊雷，劈开了城市上空原本的宁静。
姜月不由地抓紧刀柄，冷笑一声：
“呵，他居然要见我？”
上扬的嘴角弧度明明是在笑，可是却没有半分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寒凉。
“他配么？”
狠厉的口气满是恨意，脸上的笑容随之扭曲，姜月侧目望了一眼攥在手里的餐刀。
冷色调的灯光在刀面的反射下愈发凛冽，也映出了她冷峻的脸容。
母亲明显被她当下的表现惊到，再三斟酌，还是开了口：
“月月，我不劝你原谅，但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你可以考虑去看一看，毕竟……”
话还没有说完，姜月就冷冷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毕竟什么？”
这是母亲印象里的第一次。
之前姜月从来没有这样过。
“……毕竟，他曾是你的父亲。”
哪知话音未落，只见姜月将餐刀归置，不屑嗤笑。
“父亲？呵，父亲……”
仿佛听到一则笑话，她勾着唇角拿起酒杯，注视着杯中艳红的倒影，眼神在液体旋转碰撞间失去了最后一点隐忍的色彩。
“月月。”
唤声刚刚响起，她一口气吞下所有的红酒，重重地将酒杯按回了桌面。
“妈，他是您的前夫，但却不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父亲。”
她的嗓音凌厉而冷冽，如狂风暴雨前的宁静，在浓稠的黑夜下暗潮涌动。
“从我将改姓的那一刻起，他就跟我再无瓜葛，我的一切跟他再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是的，正如姜月所说。
姜并不是她一开始的姓氏，可却是她唯一承认的姓氏。
从那个男人将她们母女撵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去更改了信息，随了母姓。
“我知道你从小受了很多委屈，也理解你现在的感受……”
本想尝试着安慰她，却没想到她在听到母亲的话后失控，暴烈咆哮：
“您知道？您不知道！您所了解的只是九牛一毛，冰山一角，您的理解也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声如惊雷，震得母亲眼神一晃。
“我从来没对您说过那些委屈，因为我觉得说了您肯定会特别担心我，我怕您会跟那个混蛋拼命，我怕让您从工作上分心，可是现在看到您替他说话，我只觉得心寒。就像您说的，我从小就懂事，可懂事在恶人面前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好欺负！更可笑的是，您明明知道我受尽委屈，您还是选择袒护那个混蛋，为他说话！您要是还是我妈，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提他，任何一个字！”
此刻她的眼中，女儿的轮廓渐渐模糊而陌生。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书房。
夜色如墨，云月相依。
佟雾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片刻，缓缓走到书桌前，品尝着尚有些温度的牛排。
这是姜月亲自给他煎的。
或许是生怕他吃不饱，牛排旁边还有一颗煎熟的荷包蛋。
不觉间，甜腻涌入心尖，化作佟雾嘴角提起的笑意漾开。
感受到姜月对自己态度的改变，他由衷地高兴，吃牛排的动作渐渐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越往下吃，他越不舍得吃完。
门外偶尔传来姜月与她母亲的谈话声，佟雾并没有留意去听，他一一回复着手机上发来的祝福消息，热情的敷衍并未露馅。
消息里有一条最为瞩目，是彭冬怀叮嘱他好好休息，他的戏份被挪到了两天后再进行。
太好了！
正编辑着感谢的话，孰料门外突然传来姜月的怒吼。
那声音不同于平常的音色，极具穿透力，令书房内的佟雾听得一清二楚。
而越听话中的内容，佟雾的眉心就皱的越深。
等他缓过神来时，自己已然贴在了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