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此刻，姜月的额前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可吓坏了佟雾，慌里慌张地搀着她，一路进入了小区内的花园。
他找到一处木质长椅，可以让姜月暂时停歇。
但姜月的情况非但没有减缓，反倒有些加重的趋势。
“我送姐姐去医院！”
情急之下，佟雾起身，打算将她横抱而起，却被拦住。
姜月摇头，在急促的呼吸中张了口：
“不需要，我只是胃病犯了，去买点药吃就好了……”
声音如同远方传来，虚弱而缥缈。
她缓缓抬睫，眼神夹带着一抹恍惚，眺望着小区附近的药店方向，竭力起身。
可是眼下她的力量太过单薄，接连尝试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渐渐地，她的面颊彻底褪去血色，苍白得惊心动魄。
这些佟雾一一看在眼里，揪心尤甚。
他将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肩膀，半屈着膝跪地，动作柔和地擦拭她额前不断生出的薄汗。
触感轻柔且温顺，姜月并不排斥，甚至有些向往他指尖传来的丝丝温暖。
午夜的冷风愈发料峭。
感受到姜月身体瑟缩，微微颤抖，佟雾连忙取下夹在臂弯的围巾，包裹住其脖颈，阻挡住寒冷的侵袭。
“我这就去药店，姐姐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话间，他已迅速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姜月的视野。
“佟雾……”
围巾残留的甜橙香气，被温热烘焙出更加浓郁的味道。
微弱的声音被风吹散，姜月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底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她有过相同的经历。
同样都是疼到抽搐的胃绞痛不断，她在爷爷家的角落蜷缩成一团，路过的长辈一茬接一茬，却始终无人关心她的病情。
那时候，她无助极了。
她渴望有人能发现她、关心她、在意她，可惜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到最后，发现并叫来母亲的，是院子里看门的大黄狗。
每当回想起这个场景，姜月心里总会有万千感慨。
而自己的父亲……
她的指尖不经意攥紧，恨意源源不断涌上心头。
在中考成绩出炉的那年，考入省重点高中的自己乐不可支，兴高采烈地拿着成绩单跑回了家，得来地却是一个噩耗——父母离婚。
单纯的她以为可以用成绩单挽回这段注定悲剧的婚姻，换来的却是父亲冷漠的态度，以及母女俩大包小包被扔出门的行李。
他说出的那声“滚”，刻薄且无情，给当时年幼的她又添了一重极大的心理阴影。
后来她才知道，作为家中长子，父亲把传宗接代作为首要的目的，多次嫌弃她是个女孩，想要与母亲生个二胎却屡次遭拒。
再加上爷爷家历来重男轻女的思维，她自然受不到重视，更是从小被喊作扫把星。
除了母亲，没有人愿意关心她、爱护她，为她慢慢弥补缺失的安全感。
可惜，姜月很早就明白，她的敏感多疑恐怕是要跟随自己一辈子了。
就像现在。
即使佟雾对自己展现出的关怀足够温暖，但她仍无法给予半点信任。
过了不知多久，姜月在减缓的绞痛中回过神来。
她真的有必要等他么？
或许趁现在回去，也算表明态度，让他不再抱有幻想。
这般想着，姜月落力扯下围巾，叠好放在椅座后，扶着把手艰难起身。
孰料，正往家的方向迈步时，身后却响起熟悉的叫喊。
“姐姐！”
姜月回头望去，目光迎上了赶来的佟雾。
“你……”
干涩的喉咙勉强挤出了一个字。
姜月惊怔，打量着面前的男孩，一时无言。
视线里，佟雾扯下口罩，气喘吁吁，棒球帽都遮盖不住两侧留下的汗珠。
但一经走近她的身边，他即刻咧起嘴角，两只眼睛也泛起亮晶晶的光。
“药我买来了，这还有瓶水，刚买的时候有些凉，不过好在我把它揣在怀里，这会有点温度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挤出药片，拧开矿泉水瓶盖，塞进了姜月的手里。
大抵是他的指尖过于炙热，一阵温暖熨烫在她的掌心。
“谢谢……”
经过确认，姜月才选择吞服。
“姐姐也真是的，怎么把围巾解开了？这样会冻感冒的！”
发觉搁置在椅座的围巾，佟雾小声嘟囔着拾起，带着一丝哀怨。
高挑的个子立在身前，完全挡住了姜月的去路，令她只能站在原地，任由佟雾重新把围巾套在颈间。
“快把它戴上，不然我会心疼……”
不知是动作出了格，还是话中的字眼越了界，姜月一怔，登时退后数步。
“以后，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吧。”
温暖，会让人沉醉。
她渴望这种感觉，却也忌惮着它的威力。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决绝，这一次姜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胃部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减缓，她低头轻微喘息，偷瞄着他的鞋面。
印象里，她已不止一次提过不再见面的要求，这回总该能让他放弃了吧？
久久的等待中，二人保持着缄默，佟雾也始终没有动静。
看来，他放弃了？
终于……
正当姜月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深呼了一口气时，佟雾抬脚，来到她的跟前。
“如果我说不要呢？”
这一次，他俯身贴向姜月的鼻尖，比以往的距离更近。
他鼻尖被冻得通红，随着鼻翼的翕动冒出一缕白气，甜橙香气在他的呼吸间愈加深浓。
而他的眼睛，此刻在映满了姜月惊诧的神色中无比坚定。
“我费尽心思找到姐姐，又花费了足够长的时间克服恐惧，才终于鼓足勇气出现在姐姐面前，我不想放弃跟姐姐相处的机会。”
不顾阻挠，佟雾重新为她系好围巾，还顺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为什么？”
姜月简直不可思议。
“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初我只是给予了一句鼓励，无关痛痒罢了。”
她不相信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佟雾抱着感激的心态，寻找自己多年。
这太荒诞了，不是么？
“呵，是么？”
恐怕连佟雾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情绪忽然难以抑制，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罕见的讥诮。
牵动的嘴角弧度有些顽劣，给平时温煦的笑容染上了冷酷的颜色。
那个“姐姐长姐姐短”的阳光男孩在彼时判若两人，让姜月一时恍惚，难以分辨。
不过佟雾并不打算遮掩，反倒换了一种更加成熟的语气，回忆道：
“还记得那时候公司因为某件事要把我雪藏，我天真地以为这不算什么大事，我大不了靠自己的能耐重新闯出一片天地，可是我低估了公司的能力。”
谈起曾经的过往，他冷冷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有半分波动，如同旁观的局外人。
“没有公司的帮衬，我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资源，而我又不是不可取代的角色，自然也就失去了市场竞争力。”
昏黄的灯光笼罩在他的轮廓，逆着光线，姜月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同时，公司控制着我平台的账号，这也意味着我发声的渠道被尽数管控。”
看不时有风撩起她的衣角，冻红了她的指尖，佟雾落力握起她的手腕，将唇间的白雾对准她的手背，缓缓呼出。
他的指腹温暖而干燥，修长的手指在她每个指尖细致地揉了两圈。
“我吃到了苦头，回到公司想要寻找解决办法，可是面对公司列出的种种不合理的条款，我没办法接受……”
他半眯着眼睛，薄唇微抿，神情专注地揉搓着她的手背。
棕褐色的刘海软软地垂在额前，暖色的光晕给他的脸庞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不稍片刻，便让冰凉在她的指尖褪去大半。
说不同情是假，虽然姜月有些不自在，却被他的讲述所吸引。
原来，当初他缩在角落泣不成声的样子，是因为有一段她并不知晓的黑暗。
怪不得他宁愿跳槽到小规模的公司，也不想在前公司呆下去，甚至对簿公堂，撕破了脸面。
这些，她都不曾了解过。
似是往事的辛酸过于沉重，佟雾脸色黯然，沉吟半晌，才重新抬眸对上姜月的视线。
“姐姐，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绝望么？”
感受着他掌心贴在手背上的温度，姜月抿唇不言。
她大概懂得绝望的含义。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映出了细碎的光点，犹如扎在他心底的破损残渣，已然融进了他的血肉。
而她的心底，也藏着千疮百孔的伤痕。
每当想起，都会剧痛无比。
沉默间，佟雾喃喃道：
“那段时间，我连死法都决定了。”
声音低到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也唯有这一次，佟雾的情绪是姜月可以感同身受到的。
她莫名心软，出言试探：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不知情么？”
“我的父母恨不得我远离这份职业，他们只想让我按部就班地活成大部分人的样子，可是我不想，甚至跟他们大吵一架，离家出走……”
见佟雾撇了撇嘴，气闷闷地，姜月有些无奈。
在这一点上，她非常理解佟雾。
每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把孩子的人生安排的满满当当，哪怕这不是孩子想要的……
饶是自己也经常不听母亲的安排，母女俩为此没少吵过。
但母亲始终会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着她，想必佟雾的父母也是如此吧。
下一秒，佟雾不禁扬起唇角，恢复了平时温暖阳光的笑容。
“如果我说，就是因为姐姐当初那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让我重新拾起斗志，燃起了希望呢？”
半开玩笑的语气掩盖了声音里大部分的苦涩，在这一瞬反倒让姜月觉得更加心疼。
未曾想到对上他视线的刹那，她却读不懂他眸中翻涌的情绪。
那眼神太过炽热，仿佛一下钻进血液，引燃了她的心跳。
“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
抽出指尖，姜月借口逃脱，却再次被佟雾追上。
“我送姐姐回家！”
“不用，我自己可以。”
姜月拒绝的尤其果断，这让佟雾顿时眼泛泪光，用扯住她的手委屈巴巴地晃了晃她的胳膊，似是撒娇。
“我就送姐姐到电梯门口还不行嘛？”
“……”
昏黄的光晕把佟雾的眼神映衬得可怜十足。
生平第一次，姜月明白了演员的厉害之处，浑身满是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