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内宦
萧七鲜少见她露出这样难过无所依的神态,亦不想冷漠高傲如她为任何人流一滴泪,便故意发出了点声响叫她察觉,音色一如既往地轻缓,又隐隐带上了些委屈:“原来老师在这儿啊,叫学生……叫朕好找。”
南流景闻言收回视线,端正盘坐在蒲团上却并未转身,嗓音微哑地问道:“皇上病体未愈怎么跑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她下意识地以为,小皇帝是因为有事才来找她。
萧七跨入大殿后脚步微滞,看向眼前的棺椁心中莫名有些不快,所有人中也就只有他这个便宜父皇能得她惦记着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对南流景来说都随之可弃,包括……南越。
他用力攥了攥手,压下涌起的一点嫉妒,继续迈着步子走上前,先给萧武帝上了柱香,跪在她身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拜三拜,方垂下眼帘闷声闷气地道:“学生……朕觉得身体已经好多了,午时用完膳后,听周公公说老师最近忙得甚至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学生心疼老师,想着能早点为老师分担一二。”
不等南流景侧目看过来,接着又道:“朕知道这皇位是怎么来的,也没忘当初在父皇榻前说过的话,如今既然接下这个担子,朕理应做好这个皇帝,才不叫外面那些人看贬。”
如今萧武帝已经不在了,如果一昧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最后又跟前世有何两样?他得让南流景从他身上看到希望,这样……她就不会流露出那么难过的神情了。
南流景转过头怔怔地盯着他,盯得萧七颇有些手足无措后错开视线。
从萧武帝崩逝那晚看到这小皇子时,她就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异常奇怪,虽然动作神态都没什么问题,可他有时一些超乎常理的举动和回答还是让她感到极为怪异。
就比方说接下皇位的这个决定,明明萧武帝压根儿就没记起来有他这个儿子存在,临了良心发现给他更好的出路后,却说要为父皇分担。
这话搁谁身上怕都不会信,当时只觉得这个七皇子与其他皇子一样,一样的贪婪,毕竟做皇帝可要比闲散王爷的权利大多了。
但她观察了他这段时间,却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之处,甚至听进去了萧武帝的话,处处都表现出了对她的依赖和敬重……这种笨蛋当真存在?他就不怕她是不怀好意的窃国贼?
南流景暗暗思忖着,目光微移挪到那双发红肿胀的手,又暂时将这些疑惑封于心底,虽还不知这小皇帝究竟有何打算,但只要他有任何异动,推翻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急,”南流景起身后作势掸了掸袍角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臣让周公公寻摸了几个小太监,日后好伺候皇上起居出行,今日得空,顺便去看看吧。”
萧七点头应了一声,正准备跟着起身,忽地瞥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十分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跪的时间太长脚麻了,老师可否拉朕一把。”
南流景的掌心纹路极浅,许是练过剑的缘故,边缘略带些薄茧,不过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那双手,指骨笔直,比之一般女子的柔荑要更加纤长。
萧七轻轻搭上她伸过来的手,微用了下力站起身,不过片刻又匆忙放开。
与之相比,他的手实在是太丑了,冷风一吹,手背开始皲裂,十根手指有七根都生着疮。
“太医开的药膏,记得每日睡前涂一涂,以后莫再冻着了。”南流景自然也看见了那双手,忍不住叮嘱一句。
不管他到底有何目的,如今这个样子也是真的惨,又是除萧彧以外唯一能接替萧氏的人,日后只要他不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其他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可以。
萧七窘迫地红了脸,赶紧将手缩进衣袖,低着头没再去看她,生怕从她眼中看出对自己的嫌弃。
跟在人身后走出殡宫,用左手包裹住方才握了她一下的右手,掌心间那股残存的温度灼热地似乎要将他融化。
——她的手,是暖的。
*
得知华清宫要添人,十二监紧着送来两小批,正巧有一批还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与萧七差不多年岁。
周福正挨个儿选着,点到的就都留下,刚进行到一半,就见南流景携着萧七迎面走来。
“参见皇上,参见国师大人。”周福领着小太监们俯身行礼。
萧七看了眼南流景,上前一步抬了下手,摆出没什么威慑力的帝王威仪冷冷道:“都起身吧,朕和国师也只是路径此地,周公公。”
周福赶紧弓着腰应声上前,听候皇上口谕。
“继续。”
萧七微抬了下眼,朝这些太监身上粗略地扫了扫,倒是意外看见了几张比较熟悉的面孔,包括日日在他耳边说南流景坏话的那些。
若是放在刚重生那会儿,他必定一早将这些人全都踢出去,现在想想,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冷眼看着他们蹦跶,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几不可见地扬了下唇便没再插手这件事,正欲和南流景离开,却眼尖地发现站在最后一排默默低着头的小太监。
那张冷漠阴沉没有任何生气的脸——白云司!
前世与这人接触并不多,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在他坐上掌印太监这个位置后,和其他嘴甜脸上常带笑意的小太监不同,这人跟南流景一样,极少外露情绪,也因此为他所不喜,更因此将他彻底推进了镇南王的阵营。
萧七从旁路过不时瞥他两眼,心里想着事儿,脚下一个不注意绊了一跤,摔倒之际,一道青绿色圆袍忽的映入眼帘。
“皇上小心脚下。”
白云司的嗓音比开始消融的冬雪还要冷上三分,扶住他的时候,眼睛就没抬起来过,更没起过借机会攀枝头的念头。
萧七因前世原是有些膈应这人的,但一想到他的能力,忽然换了个想法,笑着冲他点点头。
这一幕恰好被南流景瞧见,停步与周福耳语了两句,惹得周福也跟着抬头朝那小太监看去。
“大人,这人……”
“瞧着还算机灵,不像个偷奸耍滑的。”南流景这么一说,周福赶紧咽下嘴边的话,转头对身旁的小太监说了几句,将白云司记下。
“皇帝觉得方才那小太监如何?”回到暖烘烘的内殿,褪去大氅,南流景似不经意间提了一嘴。
萧七就知道她也注意到了白云司,故作深沉地想了想老实答道:“人很好,就是脸很臭。”
南流景难得挑动了下眉头,之后倒并未再多问这件事,记着他之前说过的话,随手从架子上取了本最简单基础的字帖,既然小皇帝有想要分担国事的心,那就如他所愿。
“皇上此前从未进学,眼下就先从认字开始学起吧。”南流景当即给他布置课业,并不重,至少相对于她自己来说,但对萧七这样的普通人却像是一座翻越不了的巨山。
若是放在前世,他怕是又要闹了。
萧七仅沉默了一瞬,接过字帖坐下来,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这份耐力倒是令将折子一并搬来批改的南流景分外诧异。
殿内,熏香和烟雾交替环绕,萧七是坐住了,南流景反倒有些心绪不宁,握着烟斗不时晃到一旁看两眼,瞧他当真跟着字帖一笔一划练字认字,着实有些意外,心想:萧武帝这是错过了多少啊。
乖巧听话的儿子不要,非要那包藏祸心的……南流景这一想就想到了萧彧,举起烟斗眺望窗外,午后不甚浓烈的阳光照在屋檐上,慢慢融化了房梁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忽地,青白突然现身,靠近南流景低语两句,听得她眉眼微抬,心情跟着阴转晴。
萧七自这神出鬼没的侍卫出现之后,笔下的动作便慢了下来,竖起耳朵一听,即便隔得很近也只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类似“祁恒”“办妥”之类的话。
想来,南流景手下的这些人还是防着他的。
青白说完,瞥了眼认认真真练字实则暗自偷听划水的小皇帝,得了主子吩咐后转瞬消失。
“老师,那位侍卫大哥的武功真高。”青白来时并未避着萧七,他自然不能装看不见,等人一走,放下笔无限感慨。
南流景上前看了眼他努力想写好但还是歪歪扭扭的字,抬起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轻抵了下他的额头,“皇上还是先练好字吧。”
萧七废了好些功夫写丑的字……丑过头了。
他摸了摸方才被她用手抵过的额头,那一瞬间发现,南流景眼里似乎藏了笑!
她会笑,表情也不僵硬,笑起来温婉极了,只是不大爱做这么蠢的事。
萧七故作失落地垂下脑袋,又摸了两下额头,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知道本公主是谁么!还不快给本公主滚开!”
没等欢喜的心挂到枝头上荡两下,就被一阵聒噪声打落,萧七刹那落下嘴角,满眼不虞。
能自称本公主的,就只有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