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后妃
死尸拖出华清宫,刚好与察觉被骗匆忙赶回来的周福擦肩而过,一瞧那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宫女,暗道一声坏了,脚下顿时跟生了风似的直奔寝殿。
殿内只余两名侍卫沉默着收拾残局,皇帝仅着中衣瑟瑟发抖地坐在床上,想必是被刚才拖出去的宫女给吓着了。
周福正准备快步上前,见国师立于榻前,脚步跟着慢下来,佝偻着背躬身请罪道:“奴才失职,没查清就放了那等人进来,还望皇上,国师大人恕罪。”
“恕罪?”不等萧七开口,南流景率先截了话:“若非我来得及时,皇帝现在怕是也成那副样子了,出了这等纰漏,还想恕罪?”
南流景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轻飘飘地驳了他一句,说得周福立刻双手贴地跪下,请求皇上和国师责罚。
打从南流景斥责周福时起,萧七便彻底闭上了嘴。
周福待他是不错,从前也是他暗地里偶尔接济自己几回,才让他得以苟活,而那时,其他几位皇子包括先太子都还在世,他压根没必要来管自己这个被彻底遗忘的皇子,由此可见,周公公应该只是可怜他,并非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如今他贵为皇帝,按理说,理应顾念这份旧情饶他一回,但若一味顾念昨日重拿轻放,其他本就看轻他的那些人势必会得寸进尺,真将他当成南流景的傀儡,今日是毒药,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既是你的过错,那么……皇帝的药今后就由你亲自盯着。”
周福倏地抬头,愣怔眨了两下眼,反应过来国师这是在他将功折罪的机会,连连磕头谢恩:“奴才这就去给皇上重新煎药。”
南流景没再说什么,只是略微颔首,让他退下。
毕竟是服侍先帝大半辈子的老人,过多苛责只会让人觉得新帝薄情,打个闷棍给颗甜枣倒是正好。
周福到底年龄大了,伺候不了新帝多少年,还是得再选些同皇帝年龄相仿的内宦提上来,这件差事她插不上手也无暇顾及,自然还是得交给周福去掌掌眼。
南流景细细想着,回头发现萧七呆愣地看着自己,想想还是将个中缘由说与他听,日后也好叫他自己心里有数。
“是,学生记下了。”萧七披了件外裳靠在床上,心里一阵熨帖。
她倒是一点没藏拙,摆个例子让他亲眼见识,之后哪怕是再愚笨,也会跟着依葫芦画瓢了。
“这两日皇帝先好生歇着,等养好身子再提其他也不迟。”南流景瞧他瘦的皮包骨,直在心里叹气。
萧七乖巧地点点头,实则一直记挂着她去见萧彧这件事,有心想问他们说了些什么,问出口的话在舌尖上转了一圈,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轻声问:“对了老师,我记得晕倒前六哥来了,他现在……还在么。”
话题转到萧彧,南流景脸色微沉,不过片刻又缓和了神色,解释道:“逍遥王身体不好,已经回碧山寺了,还有,皇上应自称‘朕’,私下里您可以唤他六哥,但在明面上还是称一声逍遥王吧,免得他人以为逍遥王不分尊卑。”
提起萧彧,她的神情多少有些不耐,明显没能达成什么共识。
如此,萧七就放心了。
*
感染风寒静养的这几日,南流景每日都会到华清宫瞧上一瞧,自打吩咐周福亲自盯着熬药后,便再也没出过任何差错。
高烧退去,身体愈渐好转,吃食也跟着从清粥小菜转变成一桌又一桌的御膳。
每当吃不下的时候,萧七都会伸出细小的手腕用力握了握,然后再努力多吃点,只是每当一个人用膳时,心头难免有些失落。
南流景从不与他一起用膳,甚至随着他身体有所好转,来看他都不会超过一炷香。
听周福说,因他这几日病着,国师便将每日呈上来的奏折揽去批改,早朝还要与那些大臣周旋,妥帖安置萧武帝身后事,忙完能再抽出一炷香来看看他,已经很了不得了。
萧七闻言,饭后稍稍歇了片刻,喝完药裹着大氅主动去找南流景。
周福见他要出门,赶紧跟过去解释:“国师现下不在书房。”
萧武帝的后宫满打满算都还不足二十人,孕育皇嗣的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称帝之后也只选过一次秀,后因政务繁忙直接就给取消了。
如今新帝继位,自然也要妥善安置她们的去处。
入宫后未得恩宠的,愿意离开者,南流景都给放了,不愿离开的就跟得了恩宠未有子嗣的后妃一道,在先帝入皇陵后送入庵堂,至于那些孕有皇嗣的后妃,除去四皇子的母亲赐鸩酒外,其他皆封为太妃,或居于宫中一隅,或划块封地养老。
萧武帝已崩,大家就算再有意见也只能咽下,偏偏有一位,仗着自己给先帝生育过两个孩子,不满南流景的安排直接闹到殡宫。
德妃梅亦舒,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梅亦隽的嫡亲妹妹,先后给萧武帝生下一儿一女,皇子两岁时得了场重病不幸夭折,如今就只有开春就将及笄的嘉敏公主。
按照祖制,帝崩,皇族子嗣需为其守孝三年,这样一来,嘉敏公主的婚事势必要往后推,等到守孝期满都快十八了,身为母亲的德妃又怎能不急。
而今朝中大权大半都掌握在南流景手中,梅亦舒想为女儿多争取些也无可厚非。
“嘉敏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等到三年守孝期满,新帝必会给她觅得良婿,还是说,德妃娘娘想将先帝从梓宫里拖出来,等到嘉敏公主及笄嫁人了再让他躺回去?”
南流景取了香正准备祭拜,就见她急匆匆地冲过来说这些,说不恼不可能。
梅亦舒被她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想再说点什么,无意间瞥了眼先帝的灵牌,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说到底还是担心她们母子在她手里讨不到半点好。
六皇子总归跟嘉敏都流着先帝的血,而她,只是一个外人,那七皇子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德妃也不好跟她硬碰硬,扶了扶鬓角,即便伏低做小也仍有股子傲气在身上,“国师说的这些,本宫全明白,只是云州与上京相隔千里,本宫和嘉敏怕是不习惯……”
“既然如此,那娘娘就还住在宫里。”南流景哪不知她闹到这儿来的目的。
只是云州虽与上京相隔较远,却是个气候宜人,盛产矿石的好地方,既然她不想要那就算了,等日后从她那位盐运使哥哥口中知道了,也别后悔。
德妃有点心眼但不多,还以为南流景退了一步示好,带着满意的答案转身离开,甚至都未意思意思地给先帝上柱香。
南流景重新取了香点上,盯着棺椁半晌,半带抱怨地轻叹:“你倒是走得干脆,给我留这么多的事,既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怎么就没早早安排呢,是觉得我一定会回来?”
她说着说着,昂起头,缓缓闭上眼。
封闭七年的铁门从两侧奋力拉开,彼时还是荣亲王的萧武帝身穿玄铁铠甲,脚步匆匆地跨进那道大门,直走到她面前,用一种她当时根本看不懂的神色打量着她,随后踉跄跨上台阶,一剑斩断困了她七年的铁链,试探着伸出手将她抱起来。
冰冷的铠甲硌得她骨头疼,不等她挣扎,一双带有薄茧的大手一下一下安抚着她的背,红了眼地对她说:“孩子,我带你出去。”
于是——被困了七年的她,头一次见到了太阳。
萧武帝似乎一直以为她是他七妹的孩子,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只是起初两年,身边确实有个与她一样被铁链绑起来的女人。
可是那个女人,跟他描述的温婉柔和的七妹却大不相同,疯疯癫癫的,时而狂笑,时而咒骂,扰得她耳朵疼。
再来就是一个偶尔才会来一次的男人,每次来都会压在那女人身上,将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只要反抗就会威胁那个女人,说要杀掉她。
那个女人为了她,妥协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次,找准时机挣脱铁链朝她跑来,跪在她面前冲她笑了一下,鲜血滴答落到地上开出最为娇艳的花,而她也只是凉凉地看了一眼,就又低头去看手上的书——地宫里散落了很多书,每一本每一页,甚至到现在都能背出来。
女人死后,男人就不怎么来了,要过很长很长时间才会来一次,带着满身酒气踉跄着晃到她面前咒骂她,骂她“孽种”“怪物”“你怎么还没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现在想想,她那时大概将这世上所有难听恶毒的话都听了个遍吧。
南流景微撩衣袍坐在蒲团上,面对灵牌,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撑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知怎的想到和萧武帝相遇前后发生的那些事,一想便想了很久。
德妃还没离开前,萧七就已经来了,在外面听了会儿没进去,哪怕德妃以为目的达成施施然走了也没进去,站在门外看向殿内,只觉得那道背影分外寂寥。
他想: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个,会因为萧武帝崩逝而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