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无题
“来，小丫头，过来，到爷爷这来。”刘兴民朝着屋外坐着的二丫招了招手，手里拿着一沓还没风干的黄纸，上面墨水的味道还没散去。
“这是啥？我看你刚刚就在写了，给二丫准备的啊？”周志远喝了一口水问道，在村子里水源倒还算是够的，至少能让他想喝就喝，因为村子里面有一口水井，至少短时间内还不会枯竭。
不过这口水井也就够人喝，田地里面的庄稼就不够了，因此灾荒越久，越是没有雨下，能好好吃食物就越少。
“是啊，《孝经》，应该看过吧？小孩子读正好合适，给她开开智。”刘兴民叹了口气，“她应该不是你妹妹吧？我看她和你可一点都不像，实在不像是从一个家庭里出来的孩子。”
“确实不是，她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她村子里遭了匪患，家里人都死光了，我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带上一起走了。”周志远想了想就坦白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区别确实很大。
“也是个可怜人啊。”
周志远看着刘兴民整理的纸张，突然想起一个之前自己看到过的问题，那就是古代女子不都是以不读书为荣么？不识字才是大势所趋，怎么面前这人想着要给二丫启蒙呢？
他之前没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他所在的时代确实是这样的，男女平等，人人皆可学习，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有人愿意给女孩启蒙呢？
这可是一个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的时代。
“教员啊，你说你为什么要让二丫这女孩念书呢？现在似乎没有读书人会这么做吧？”
“为什么不能念书呢？”刘兴民看着依旧坐在树上的二丫，原本想起身去喊，但是听到周志远的话又重新坐了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现在朝廷只是不让女子出仕，并没有说不让女子读书啊，读书，目的不一定非要获取功名，并不是都要为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
老者跺了跺脚，使劲蹭了蹭，试图将布鞋上露出来的大拇指缩进去，“读书还可以让人明事理，让人通晓世间的大道理，最重要的是啊，能够获得自信，就像你身上那种，什么都不怕的自信。”
“这话说的，”周志远倒是有些对这老头刮目相看，想不到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不过……自己哪有什么都不怕了？很怕死的好不好？
“好了，这墨水也差不多干了，我真是很久都没有教过小孩子了，该去试试了。”刘兴民抖了抖纸张说道。
“为什么很久没有教过小孩子了？这个村子里小孩子不是很多么？你平常不教教他们吗？”
“哪有这么容易呢？这里的人生娃娃的目的都是为了干活种地，读书不是谁都感兴趣的，人有三六九等，认定了不能读书，那就是不能读书的，”刘兴民摇了摇头，眼中充斥着失望，“更何况啊，朝廷也不允许读书人多，那样是不让的。”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暮色降临，村子里响起打更人缓缓逼近的打更声，一声又一声，一慢一快，连打三声，这种独特而又古老的计时方式倒是令周志远重新回想起了时间的概念。
人终究还是群居动物，一个人果然是不行的。
“周大，读书好难啊，我不想读。”
就在周志远趴在院墙口吃着番薯的时候，二丫苦着一张脸跑到他身边告状。
原本刘兴民是打算给他吃白面和野菜混成的窝窝头，但是被他拒绝了，毕竟也不干活，没必要吃那么好，吃点番薯土豆玉米什么的，就已经足够了，虽然也挺珍贵的，但是至少比白面多。
“怎么了这是？念书不好吗？”周志远戏谑的看着二丫，这小姑娘整整一下午都在刘兴民的强迫下念书，学习那几张孝经。
而自己则是被后者关在小屋子里，一个人自己感悟论语，说实话，他虽然有些理解了其中的话，但是那所谓的文气可没怎么感觉到。
不过也急不来，刘兴民也说了没那么快，先慢慢熟读就已经足够了。
“一点都不好！那老头子真的是，凶死了！”二丫揉着小脸蛋不满的埋怨，“你说你干嘛要把我送去他那里念书？”
一边说着一边张开胳膊，眼神不断示意着周志远，并且原地往上蹦了蹦。
周志远看到这一幕有些忍俊不禁，弯下腰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墙头上，坐在了周志远边上，“你这小鬼头，坐上来干什么？上午那会我看你坐在树上趴了这么久还不够啊？现在还要到这边来？”
“上午是上午，现在是现在，你可不要搞混了，”二丫双手放在边上，撑起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转过身看着周志远认真的说道，“你呀你，自己去读书就算了，还把我也给拉过去了，这实在是太坏了！朋友可不是这样子的。”
“那你说朋友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周志远好笑的看着这小鬼头，小孩子果然恢复的就是快，现在立马就精神焕发了。
“要一起享福，知道么？可不能刚刚一起吃完苦，就把我给丢下了。”
“没有啊，我去吃苦了，但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只能把你拉过来一起吃苦了，”周志远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摊开手道，“这是你刚刚自己说的啊。”
“你！”二丫一下子被呛得脸通红，气鼓鼓的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哈哈哈哈哈，你听我和你说，”周志远脸上挂上一抹笑容，伸出手拉住二丫的肩膀，把她掰了过来，虽然小姑娘有心抗拒，但是显然没什么效果。
“读书呢，确实是苦的，但是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能耍帅。”
“耍帅？”二丫一脸不解，歪着脑袋疑惑的看着周志远。
“可不嘛，就拿你刚刚说的话举例子，一起享福一起吃苦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同甘共苦，你看，是不是话少了很多？”周志远一本正经的扯道，“然后你是想做修炼者的，你看话本里面越厉害的人是不是话就越少？”
“好像是哦。”
“那不就好了，好好念书，以后当了修炼者就可以耍酷了，这样所有小孩子都会崇拜你的。”
“你说的也是，我得好好修炼，不能念书，不然修炼的时间都没了。”二丫听到这话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说道。
周志远听完哈哈大笑，罢了，那就不念了，反正这世道，念书也没什么用，以后也用不着。
再说了，二丫的年纪也就是五六岁，放周志远那个年代就是个读幼儿园的年纪，属于学龄前，读什么书呢，好好玩才是真的。
别扯什么学龄前教育，都是学龄前了，还哪来的教育？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周志远翻看着放在小桌上的纸张，摸了摸自己脑袋后面的辫子，不禁嗤笑一声——
“我说，这个内容你也敢教？这上面说的身体不能伤害，那这剃发留辫是什么？岂不是相悖？”
在边上吃着野菜糊糊的刘兴民干咳了一声，拿起边上的水壶灌了一口，喉咙轻轻滚动，将嘴里的食物塞了下去——
“确实相悖啊，但是这是正确的，不是吗？”
“也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这至少是和现在的朝廷对着干吧？我记得清朝对这方面的管控还是挺严的，你不怕被他们发现吗？还是说，这是你第一次这么教？”周志远本来想说其实也不是特别正确，毕竟在现代纹身、耳环这些也都很常见。
这种古老的论调早就被充满新思想的人们给打破了，脑海中满是创新思潮的年轻人横冲直撞着将过去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文化狠狠敲碎，揉碎再灌入自己的理解，最终形成一个独特而又绚烂的世界。
毕竟时代是在进步的，虽然他也说不上是好是坏，但是存在即有价值，都是有意义的，虽然他本人不会弄，但是也不会阻止别人。
而之所以不进行辩驳，只是他觉得换位思考，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身体发肤不可损才是正统的思想，如果以后来者的思想和所处的位置去看待这个时代的人，那无疑是愚蠢的。
况且，谁说这种思想一定就是封建残余呢？那些纹身文化不也是因为被打开了国门，强制输入进来的么？
若是清政府争点气，守住国门，也不至于如此。
君不见巍巍大唐，文化输出辐射整个东亚文化圈，甚至远至大洋彼岸，说不定在那个时代的人眼里，唐文化，传统的汉家思想才是新式文化，才是新潮，才是未来。
所以并没有谁对谁错，文明互相交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再正常不过了。
“我也没有说我不和朝廷对着干吧？我只是想教我认为正确的，这有什么问题吗？”刘兴民咬了一口糊糊，再混入一口水，吃力的吞了下去，“况且，孝经可不是禁书，朝廷可是将它列为流通书籍之一的，毕竟孝经是朝廷维护统治的最好的书籍之一了。”
“是这样的么？”周志远略微有些尴尬的摸摸头，原本以为对方是个反贼，结果没想到就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是啊，其实清朝和元朝一样，甚至连元朝都不如，以微弱之势骤然夺取整个地大物博的中原，凭借的既不是如同元朝那样的武勇，也不如大明那般的正统，立国不正，完全就是凭借阴谋诡计以及一些运气获得的天下。”
刘兴民将最后一口糊糊吞了下去，大口的呼吸着，“他们实在想不到能够用什么来巩固统治，古来的忠君思想？他们连汉人都算不上，何来正统之说？只有凭借孝道了，依靠孝道来治天下了。”
“不过尽管这样，也会有些思想与他们的统治手段不符，就比如你刚刚看的这句，确实与他们的统治思想所违背，因此清朝的统治者一遍又一遍的修订孝经，号召大儒修改论著，最终焕然一新的版本就出现在了世人的眼前。”
“教员，你不是说读书人是要有风骨的么？要立言著书，大儒想必是有大学问的读书人了，又怎么会屈服呢？”周志远有些揶揄的看着刘兴民，这不明显前后不一了么？
“是啊，是有风骨啊，那就只能迎接统治者的屠刀了，”刘兴民将手中的水壶重重的压在桌上，力道之大甚至让桌子不停的颤抖，“不同意那就杀，杀到同意为止，你是沿海人吧？听说过扬州十日么？听说过嘉定三屠么？杀的人可多了，总会有人被杀怕的，也总会有软骨头的。”
“只要功夫下得深，铁杵都能磨成针，更何况人呢？”
周志远看着刘兴民自嘲的表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历史上还有这一段……吗？
他以前看过的历史课本可没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也没人告诉过他。
甚至当刘兴民说出来的时候，他都有些感觉不真实。
清朝……真实的历史，是这样的么？
“怎么？你不知道？”刘兴民有些诧异的看着周志远，随后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打量他，“不应该啊，大户人家不知道这些事情么？”
“看来你这家伙还是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啊……罢了，反正也无关紧要，就不提了。”
刘兴民摆了摆手，随后低沉下头，拿出烟斗轻轻点上，烟丝发出的阵阵刺鼻味道开始在屋内弥漫。
“那这么看来？你是讨厌这个朝廷的？可你读书，不就是为了考取功名么？要是这么想，你怎么读书呢？”周志远听这语气有些试探性的问道，他确实有些好奇对方的身份了，表明看是一个破落山村穷秀才，但是怎么感觉另有身份？
“讨厌？”
刘兴民冷哼一声，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道，“前几年湘南那边闹造反，打的旗号是反清复明，一个朝廷，如果过了两百多年，还是有人造反打着前朝的旗号，那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还有，我啊，可不是为了清朝读书，是为了天下百姓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