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医院是生死场（三）
一天多没吃东西，艾辰觉得好饿。
因为目前只能吃比较清淡的，爸爸买来面条，粥，馒头一类的简单食物，还买了一盒西瓜泡泡糖、一包辣片和一排娃哈哈。
艾辰看到零食后瞬间两眼放光。要知道自从妈妈生病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么多可供自己自由支配的零食摆在一起了。
“但是这些只能病好了才能吃。”爸爸笑着把零食放到了一边，又打开一瓶娃哈哈塞到艾辰的妈妈手里。
其实五六年级，已经很少见到周围有同学吃这些小零食了。但艾辰一直很喜欢——虽然她很少买。
爸爸也知道女儿爱吃，但是平时给她的零花钱都被她攒起来买书或者买学习文具，有时候攒多了又会交到他手里，让给妈妈买药，从来没有乱花过。女儿懂事得让他心疼。
艾辰看到爸妈脸上洋溢的笑容，如此难得温馨的时刻，突然觉得生病也没什么不好的。
家人团坐，灯火可亲，虽然地方有点糟糕，但眼下勉强算是了吧。
晚上妈妈没有回家，准备睡在病房的另一张空床上，爸爸帮忙整理床铺。艾辰在看《黄金教程》，为期中考试做准备。突然他们就听到隔壁病房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
“爸爸，你听……”艾辰有一点害怕。
十五年过去了，艾辰依旧还很清楚得记得那哭声。
“别怕，我去看看。”艾辰爸爸整理好床铺后把妻子抱上了床，然后去了隔壁病房。
原来是个和艾辰一样大的男孩，肝昏迷不幸离世了，哭的人是他的爸爸。艾辰爸爸回来向妻女大致讲述了事情原委后就又去隔壁病房帮忙了，直到凌晨才回来。
后来艾辰听爸爸讲起过男孩的情况。
他的妈妈外出打工了，爸爸在家照顾自己和哥哥。那天中午回家吃饭时男孩告诉爸爸自己有点头晕，他爸洗着衣服还呵斥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头晕，赶紧去吃饭，吃完去上学。”但他体力不支直接去睡觉了。等他爸洗完衣服，看到饭一动也没动去床上叫他时，却发现孩子在昏睡中，叫了半天没醒这才意识到孩子可能是真的身体不舒服。他快马加鞭抱孩子来到医院，却已经回天乏力。
男孩去世时距离送来医院不到两个小时。
很多年后读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读到苏宇的去世，“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而迎来的却是“真不像话”，“还不快去打水”的回复，“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艾辰一下就想到当年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男孩。
如果他们的父母能早一点发现，或许结果都会不一样。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他们消失在了时间里。
艾辰十二岁那年，男孩十二岁。
艾辰二十七岁了，他还是十二岁。
他的生命之河，在一个清秋的晚上，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岁。
他的离去让他的父亲在医院哭了整整一夜，还有以后漫长一生里的隐隐作痛和懊悔不已。
这些他都不知道。
那是艾辰又一次对医院有了新的认识。
多年后艾辰读到萧红的《生死场》，她当时就觉得这么沉重的名字，描述医院最合适。
因为医院就是生死场啊，它不光折磨生病的人，也一样折磨健康的人。而且后者的痛苦绝对不亚于前者。
在艾辰还不谙人事的时候，她的外公就去世了。每年的某一天妈妈都会哭得很难过。
四岁的艾辰曾经仰起头问过妈妈：“外公去哪里了？”
妈妈擦掉眼泪，耐心得抚摸着艾辰的头告诉她，“辰辰，外公他去世了。”
“去世了是什么意思？”
“去世就和出远门差不多，只是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他永远消失了。不管我们有多想他。”
“那外公知道我们想他吗？那外公想我们吗？”艾辰又问妈妈。
“他都不知道，这才是最让人难过的啊。”妈妈又开始掉眼泪。
也正是因为如此，小时候艾辰的父母偶尔吵架，妈妈赌气说她要出一趟远门时，艾辰总是哭着拉着妈妈的衣襟不敢撒开。
她生怕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艾辰在三年级学到一篇课文叫《和时间赛跑》：
“读小学的时候，我的外祖母去世了。外祖母生前最疼爱我。我无法排除自己的忧伤，每天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着，跑得累倒在地上，扑在草坪上痛哭。那哀痛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们知道与其欺骗我说外祖母睡着了，还不如对我说实话：外祖母永远不会回来了。
‘什么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呢’我问。
‘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你的昨天过去了，它就永远变成昨天，你再也不能回到昨天了。爸爸以前和你一样小，现在再也不能回到你这么小的童年了。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老，有一天你度过了你的所有时间，也会像外祖母永远不能回来了。’爸爸说。”
他们回答得很相似。
那些消失在时间里的人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艾辰猜到住院费很贵，住了三天后她就不想在医院呆着了。
而且大病一场，她突然好想回家。
父母拗不过艾辰，就向医生详细问了情况。几位医生都同意出院，但是也建议最好在家再休养两天，以免有后遗症。艾辰一个劲点头。
出院那天走出病房很久，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狭长的走廊里依旧人来人往，且行色匆匆。走廊尽头的窗户有光透进来，不是温暖，只是刺眼。
很多年后艾辰来到北京，又因病多次辗转于各个医院。无论是三级甲等医院，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诊所，从来都是人满为患，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
他们或贫穷，或富有，此时此刻却都只怀抱着一个最朴素的心愿：希望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