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程阙骤然睁眼, 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还好么?”序沂起身递一杯温水过来,替程阙擦拭掉了嘴角边的血迹。
“你刚刚差些走火入魔,幸好挽回及时。”序沂道, “今后每至瓶颈期之时, 切莫独自琢磨。”
程阙又将自己向被子中缩了缩, 如今的身体令他很不习惯, 一时竟觉得床榻都大了不少。
被子的一半就够他盖,一时竟觉有些滑稽。
他忽然想到, 前世自己刚到七门时身体也是这般大小,那时为方便弟子间相互照料,都是将两个弟子分配在一间房。
可他是序沂中途带回来的, 弟子呈单数,并没有人跟他一个屋子。
除了修行无聊, 夜里黑暗森寒,倒也觉不出其他不妥。毕竟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围在序沂身边转来转去, 不会在意房间里是否会有其他人陪伴。
序沂起身,点燃了桌案上的烛火。
程阙盯着他的背影, 忽然开口问道,“为何只有我房中允许点烛火?”
序沂转身淡淡答道, “自然是因你房中冷,静室本就环境严苛,不适宜低阶弟子居住。”
“那为何让我住在这里?”程阙将重生以来一直未弄懂的问题讲出口,“比我厉害的弟子不计其数,怎得偏偏只有我……”
“因为我想让你住在这。”序沂打断。
程阙微愣,“你为什么想?”
“七门虽清规严谨,但对于热情高涨潜心向学的弟子,还是格外偏重的。你拜师前在七门下长跪三天三夜说非七门不进, 长老们都深感欣……”
“师尊?”程阙忽然开口。
他本是随和性子,别人不说的东西绝不多问,只是刚刚意识混乱间见到的事物过于离奇,以至于他潜意识总觉得,自己在重生后似乎漏掉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线索点。
比如半路上半死不活的孩子那么多,为何序沂偏偏捡回去他一个经脉有损的人?
比如之前向言明明在山门外苦苦哀求许久,为何序沂却在他重生后的时机立刻收他为徒?
“你之前说从不满我的。”他盯着对方的眼问。
“为什么要让我住在这。”
序沂似是忽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目光罕见地轻微闪动,继而再次与程阙对视。
一时间,房间中安静得连呼吸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程阙一直很喜欢序沂的眼睛,那双凌厉又淡漠,隽秀而不羁,宛若水墨荡漾开的瞳孔。
而如今,那墨水其中只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一如画纸上数年不改的苍树。
“因为……”序沂的声音仿若呓语,又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怅然。
“我自第一次见你,便觉欢喜得很。”
刹那间,程阙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只停留着“欢喜”二字。
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前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之人;毕竟那人可是受全修真界敬仰的霁寒真人,众生能得之一瞥都愉悦自在。
尽管他心底明白得很,对方口中的欢喜,与自己理解的全然是两码事情。
不过是师尊对徒弟的赏识罢了。
但说不可笑,也是不可能的。
就像一个爱吃糖的孩子常年尝不到甜味,在他长大很多年后,依旧会觉得糖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但他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并不是真的愿意去吃遍天下的糖果。
“霁寒真人的欢喜太过沉重了。”程阙回答。
“弟子不过资质平平之人,担不起如此期冀。”
窗外风雪依旧,邱应似乎已经离开了,周遭安静得很。
屋子里倒也并没有太过寒冷,有一丝烛火在桌案上闪着微暖的光。
程阙累极,并未等到对方回复,竟靠在床榻边上这样睡熟过去。
梦境深沉,故而并未听见意识消融后,对方才缓缓回答他的话。
纵使在睡梦中,程阙依旧觉得不大舒服,体内仿佛有一-股热流乱窜,教他焦灼得喘不上气来。
将被子踢到一旁,却又被床榻冰凉的温度冷得浑身一激灵。
不过他做了一个很令人安心的梦。
在梦里,序沂已经知道他重生的事情,不需要他每天提心吊胆身份泄露,被充满恨意的对方一剑穿心。
序沂坐在他床头,极有耐心地一次次帮他盖好被子,用清凉的手指按住他滚烫的颈侧。
“怎么不睡?”程阙闷声问道。
对方手指微划,袖口处的淡香便丝丝缕缕传进鼻间。
闻到这气味,程阙忽然不想睡觉了,奈何困极,根本睁不开眼睛。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结丹期气息未调顺好,以至于有些疯魔了。
要不然怎会梦见这些奇怪的东西。
程阙又问,“你那句第一次见便欢喜,是对向言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序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冽淡漠如泉音透石。
“那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
程阙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这只是一场梦,他面前的也只是梦中的序沂。
梦中人自是不晓红尘事。
如此,便什么东西也问不出了,他只觉有些泄气。
“不过如果是问我。”序沂又说,“自然是对你讲,哪怕你变了模样,我也能第一眼认出来。”
或许是过于混沌迷茫的原因,程阙听此竟觉得有些开心,纵使这短暂的情绪不过是梦中再虚假不过的自欺欺人。
连梦中的序沂,都不过是他脑海中营造出的幻想罢了。
又闭着眼睛待了一会,程阙却忽然察觉出一点细微的不对。
他微微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竟见自己横向躺在床榻上。
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身体变小了。
“你认不出我。”程阙忽然闷声说道,“我也不能让你认出我。”
他的头还枕在对方的腿上,意识却在那瞬间清醒得彻底。
仿佛被顶头撒了一盆冰水一般。
“或许一个月,也或许更短,就在这次乌角镇回来后。”程阙轻声说道,“等我大致搞清楚关于我的事情,了解了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就要走了。”
“我一定会找一个极黑的夜里,挑一个守夜弟子不易察觉的天气离开,最好……能趁在你闭关的时候。”
“到时候,你大概也不会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程阙话说到一半,便没再开口,只是很安静地闻着对方袖口中的熟悉香气。
熟悉到他仅是闻到,就可安然入睡。
“如果你真想走,找个晴天。”序沂忽然轻声叹着。
“夜里不方便点烛火,你怕黑。”
次日清晨,程阙醒来时还觉头有些闷痛,转头只见序沂于桌案侧打坐,背影如长剑般笔挺。
他轻微一愣,随即转身-下床,却险些摔倒在地上。
原来的身体用惯了,忽然变小着实不适应。
序沂闻声起身走过来,程阙这才发现,自己床塌边竟是有一套适合自己的衣服。
黑色袍衣,上面绣着七门独有的花纹,布料结实,尤其适合出行之用。
“今天就去乌角镇?”程阙话音一顿。
序沂点头,“事项紧急,最好速去。”
声音清冷果断,与梦中的温和判若两人。
程阙摇了摇不甚清醒的头脑,换好衣服同序沂一起走出去。
徐瑾早就等在门外,看样子是要与他们同行。他先是朝序沂躬身行礼,随后目光转移到程阙身上,竟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程阙正纠结如何解释自己被灌了缩骨散一事,就听序沂在一旁开口道,“昨日下山偶然遇见的孩童,家境中落被迫逃至此处,我们顺路将他送到乌角镇。”
“……?”
徐瑾还有些犹豫,“那……向言呢?”
“向言在玄山崖下练成结丹境界,但根基不稳急需巩固,我将他安置在七门静心闭关修炼了。”
徐瑾半信半疑,目光移向程阙。
程阙不知序沂为何要将此事瞒着,却也并不想另生事端,便也沉默着没开口。
良久,徐瑾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点头道,“师尊跟捡回来的弟子分外有缘。”
这句话听上去,序沂倒像是捡了不少弟子。
但据他所知,除了自己进入方式特殊,其他弟子都是经过正规层层考核,方能有拜进七门的机会。序沂怎能与捡来的弟子有缘?
只是出于身份原因,并未多问。
三人乘梵苍出发,不多时便到了乌角镇上。
程阙乍开始还觉得此处定是什么偏僻荒芜之地,故而异象频生,连昊淼真人都要大老远赶过来通风报信。
但实际景象却出乎他的想象。
这里繁华至极,街上人比肩接踵,路旁便是售卖甜点小玩意的摊贩,酒楼的红旗子铺天盖地,叫卖的吆喝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而就在不远处,一面巨大的,写着“乌角客栈”的三角旗格外显眼。
路边小吃纷繁,程阙却鲜有动心。
饮食习惯大多在前世养成,他孩童初期时的记忆便是在七门,没有家里人送吃的,也没什么下山的机会。
而七门饮食又极为清淡,大多长老辟谷,给低阶弟子的饮食也大多是雪水泡茶、药草菜汤一类的吃食。
那时七门还有一样常做的点心,叫莲子羹。
是用冰雪池中莲子熬制而成,品相极佳,却几乎没有人喜欢。
因为它太苦了。
曾有一弟子与人打赌输掉,领了一碗吃光,随后将一整天吃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
但程阙偏喜欢那种清雅却剧烈的苦味。
大概出生以来,就注定他要比别人更能吃苦一些。
以至于用餐时常见的景象,便是一堆弟子聚在一块抢干粮,而他独自一人享有一大份莲子羹。
“糖葫芦嘞!不甜不要钱的糖葫芦!”一小贩提着半人高摇摇晃晃的糖葫芦走过。
徐瑾看了看瘦小苍白的程阙,问道,“想吃吗,我给你买。”
程阙摇头。
徐瑾还以为是他怕生不好意思,便又问了好几次。
“吃糖人吗?”
“吃花糕吗?”
“吃龙须酥吗?”
而序沂始终走在前方,并未回头同他们讲话。
可走路摆袖间,那令人心神动摇的香气无孔不入地弥漫到程阙四周,让他更加焦躁起来。
他下意识放慢脚步,却不想序沂的步伐也在此时倏然停住。
“到了。”一旁徐瑾说道。
程阙抬头,只能看见序沂高大的背影。
再奋力抬头,这才看见头顶上的几个大字——乌角客栈。
是他们歇脚之地。
地处繁华,客栈也热闹得很。
店小二看几人气质不凡,尤其是领头那位白衣公子风雅翩翩,宛如谪仙如尘,定不是寻常人,连忙殷勤过来招呼。
“住店,三间。”徐瑾在身后说道。
序沂那瞬间似乎想说什么,因为以程阙从下而上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序沂身体转了细微弧度。
“这……实在抱歉。”店小二带着歉意,“咱们只剩两间房了,要不几位客官行行好,凑合先住着。”
徐瑾转头看向序沂,似是在征求意见。
序沂无声轻点了点头。
“那就两间。”徐瑾道,“这位小公子跟……”
“我。”序沂讲出了进入客栈里的第一个字。
程阙盯着徐瑾,紧着摇头示意。
但奈何他个子太矮,徐瑾全然没看见他。
“好,麻烦空出两间给我们。”徐瑾对店家说道。
“好嘞!”小儿爽快应下。
“稍等。”序沂忽然开口将人叫住。
“这位公子您还有什么吩咐?”
序沂视线微垂,看着程阙轻声开口,“帮这位小公子备一份莲子羹,八分热,不加糖。”
作者有话要说: 序沂:奶茶只喝热无糖,加莲子。
今天加班子更新晚了道歉!不过我坑品很好的,前两本都是日更完结的,请放心追更(信誓旦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