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两间房正照对面, 他们先在房中放置行李,打算等天色稍晚时下楼用晚饭。
推开房门的瞬间,程阙实打实愣了一下。
早就听闻, 愈是热闹繁华之处, 风月之地也就越多, 乌角镇人群密集, 自是少不了青楼红馆这类烟花场所。
可未曾想过,仅是一个普通的客栈, 房间竟也如此雍容奢靡。
只见房间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绒毯,侧方墙壁上挂着几幅歌女曼妙的画。
桌案上燃着令人心神摇荡的软香,仅轻吸一口就让人想醉在这深沉的气息里, 点燃的香旁放着满盛的温酒,用精细的银杯装着, 恰够双人合酌。
而在房间尽头,则是一张足够两人睡下的床榻, 青蓝色的纱幔垂下来。
若是有人在纱幔背后,身形大概会被暗淡的烛火勾勒得绰约而卓然。
两人极快便收拾好东西, 在房间中等着徐瑾。
程阙重生后本就没什么能带出来的行李,而序沂更是辟谷无需吃食, 修炼无需长睡,除了一把凝白剑什么也没带。
师徒同住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这样略显奇怪的布置下,便使人有些坐立难安。
毕竟无论如何,程阙对序沂曾有过非分之想。
在被撕`扯到破碎的帷帐中,在腥气弥漫的大梦里,曾有这那样灼热的温度,那样刻骨分明的痛感。
那些梦中虚假的感觉, 却宛如印记一般深刻进他的骨子中。
甚至只要一呼吸,一开口,落魄的情愫都会从身体的千疮百孔间透进来。
程阙刻意回避着序沂的目光,压制住脑海中纷乱躁动,坐在桌案旁的角落处。
序沂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床榻,他想。
七门的室内布局一向从简,无字室更是朴素到过分,整间屋子几乎只有白、木、灰三色,说是一间修仙人住的屋子都算过分,庙堂中的和尚或许都比他更有凡情味。
而如今这件居室中,帷幔几乎要堆簇到地面上去,上面绣着复杂而夸张的花纹。
序沂没准会用凝白剑劈了床。程阙在心里暗道。
序沂冰雪般的背影恰在床榻之前停下,两者一浪荡一中正,看上去竟有些破天荒的禁忌之感。
程阙看见对方的背影逐渐僵直,随后缓缓偏过头来,薄唇微启。
果然不喜欢。程阙在心下轻叹。
依他猜测,对方要么说今晚分开睡,今晚两人必有一人睡地上;
要么把他赶去跟徐瑾住一间,从根源结局冲突,一了百了;
或者依序沂的性子,二话不说赶回七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程阙再了解他不过。
以高岭之花扬名天下的霁寒真人,远没有表现出的那样亲和友善。
对方就像不染污泥的荷莲,根茎处却撑着刚冷的尖刀,一旦忤折,便会鲜血淋漓。
“爱徒。”序沂淡声开口,“此塌较寒室还要宽上一寸。”
程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沉默许久。却忽然想到什么般,耳垂上挂上一丝薄红。
寒室的床榻的确能容纳两个成年人相贴而睡,只是会有些挤,对方胸腔的温度能隔着衣物径直穿透后背。
这是他在梦中亲身验证过的事情。
可序沂为何突然拿它与静室床榻的尺寸比较?
“弟子不敢让师尊受委屈。”程阙颔首垂眸,脊背却直挺着,给人一种强硬的感觉。
那感觉不像是来自一张面皮,更像是从骨子里生发,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倔强。
“晚上还是弟子打地铺。”
程阙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序沂竟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前。
他抬眼,视线正中央正是对方宽广的袍袖,与袖口中微弯的长指。
忽然变矮的感觉很奇特,比如他曾经从未发现过序沂腰带侧方还有一道暗扣,也从未发现对方看似完美无瑕的手上,也有着细密的剑茧与伤疤。
他无端意识到一件事情——他自以为很了解序沂,都不过是对方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皮相。
冷漠,坚毅,狠厉,一剑惊名,无坚不摧。
但他不知对方是如何一步步活成如今这副淡然冷漠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刻苦练剑,才在年轻时便摸到了大乘境界的入口。
“想什么?”序沂问。
程阙错开目光,并未答话。
“不需要你睡地上。”序沂忽然说,“我晚上习惯打坐,就算在七门,也很少沾床榻。”
程阙微愣,问道,“师尊何时开始如此?”
头顶清雪般的嗓音回答道,“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不对。程阙忽然想。
序沂晚上明明是睡觉的。
十几年前,一次序沂在七门授剑堂讲学后,众弟子发现他把一个小东西落在讲堂的桌案上。
那是一个奇怪的木牌,少年手心大小,薄若纸,但上面却没有任何东西。
“这定是真人用来记载东西的法器,写过不留痕。”一人猜测。
有几个同辈中灵力高强的弟子大着胆子上前测探,却任何法器的迹象都没发现。
最后众人一至得出结论:法器级别过高,非他等凡人所能领悟。
程阙不会放弃这个将木牌送还给序沂的机会。
只是白日中被掌门授课缠得无法脱身,等到站在那无字室灯光前时,已经是深夜。
周遭暗着,唯余指缝间月光。
他将手抬在木门前,却迟迟舍不得下手。
沉默良久,在几次深呼吸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那扇窗边。
窗外月色如流水般淌入,素色床榻上那人面孔宛如冰玉般神圣皎洁。
序沂就连睡觉时也是一丝不苟的姿势,方正躺着,被角都不曾卷起。
程阙当时觉得,天神入凡尘,大抵如此。
在那之后,他便总也找机会到无字室附近,而每次月色升起之时,序沂都已经和衣入眠。
根本没有打坐不睡一说。
程阙微蹙眉,觉得对方不过是想让自己睡床榻而编出的借口,拒绝道,“我不需要你睡……”
外面的叩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程阙深吸一口气止住话头,随后只见门被缓缓打开,徐瑾浑身僵硬站在门外。
“下……下去吃饭吗。”他连嗓音都有些难得的卡顿。
徐瑾现在的面色着实说不上好看。
他本想叩门叫序沂下去,却不想抬手的瞬间忽然猝不及防听了一句,“我不需要你睡。”
他觉得序沂最近的确有些反常。
毫无征兆地从外面收了个弟子回来,还将他安插在从未有人住进去的寒室,甚至还在昊淼真人面前称他为道侣。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个逢场作戏,毕竟霁寒真人清冷如仙,凡人哪能与之相配。
但徐瑾却隐约觉得,此事不像是徐瑾的作风。
更令他觉得不舒服的是,徐瑾对向言的态度,让他想到一个人。
一个曾在雨天拉着他的袖口叫师兄,明明一直谨慎稳重,却突如其然走火入魔,在八年前被一剑穿心的人。
忽然想到程阙令他心情有些沉重,直到三人行至喧嚣楼下,都没人再开口。
一楼依旧热闹非凡,三人行至楼梯口时,只剩角落中一个空桌。
几人走到桌案边刚想坐下,程阙却忽然听得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店小二几乎要急哭,拦着门道,“几位大人,客栈中是真的没位置,况且我们小店是真不敢招江湖客人。”
却被一人一把推开。
那人膀大腰圆,高高的衣领遮住下巴,手中提着一把钢刀,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巨大的黑布袋。
“莫骗老子,那里不是有位置!”他指着程阙几人将要坐下的地方说着。
但几乎在看见那人的瞬间,程阙直觉上就感到不对。
若是正常人,理应是先走进来扫视一周,随后指着座位向店小二理论。
但此人,从进来开始,目光便盯在小二身上一动不动,直到话语出口,才缓缓转过脖颈。
他瞳孔黝黑,目光空洞,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诡谲。
就在那人说话的片刻,程阙觉得浑身一凉,下意识回头一看,竟见客栈的窗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衣人。
周身玄色,斗笠盖住大半张脸,周身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一般。
与那日梦中,长廊中所见的人别无二致。
而那人的目光冰冷尖锐,毫不克制地向程阙打过来。
店小二拦人不住,转眼间,那人已经走到桌案面前。
徐瑾蹙眉向前迈步道,“还望这位兄台出门在外讲究先来后到,这桌案明明是我们先……”
程阙再次回头向窗边看去,却只见窗外空无一人。
一-股不受控制的冷意游走过他的身体。
“你们没坐,这座位就不是你们的。”他目光扫过徐瑾,在程阙身上稍多停留了片刻。
程阙如今伪装成孩童模样,不过半人高,但眸子中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冷意,让人不禁心下一震。
虽说外表看上去平凡无比,但却总给人一种微妙的错觉——
如此的少年,不应是这般模样。
但此时在那来人眼中,他却宛如财宝一般诱人贪婪。
体制寒弱,年龄不大,性子沉稳,功底不差。
简直是他抓回去交差的最佳对象。
“休要胡闹。”徐瑾语气中掺杂不悦,“这可是霁……”
“我管你们是谁!”来人忽然加大音量,“这座子我想要,就是我的!”
那人说着,竟将手中的黑色布袋径直朝程阙扔过去。周围人见此情景早就跑到远处,见此不禁替徐瑾等人捏了一把汗。
却没想到,站在他们身侧一直没说话那个白衣人出手了。
凝白甚至未出鞘,序沂仅是凝聚灵力与指尖蓄力一挥,空气竟仿佛在那瞬间化成削铁如泥的利剑,丝毫不掩饰锋芒地朝那黑色袋子划去。
此招蕴着几分怒气,不留情面。
人群中响起尖叫声,程阙在那瞬间瞳孔张大。
只见那黑色布袋被序沂指尖划出的刀锋挑碎,在半空中划为碎片。
里面竟是一颗含血的头颅。
那颗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重重撞到了桌案腿上。
来人大惊。
他根本不知道那道凌厉的刀锋是从哪而来。
事实上,他并不能算是活着。
他本在三年前一场比试中殒身,却不想某天忽然再次离奇醒过来,可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
他只能扭动脖子,却并无法转动眼珠;只能抬起手臂,却无法旋转关节。
不知道是谁将他复活,全然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从那之后,他只能看见阳火无缺的人,而满脑子中只有一个信息:
带回那个人,杀了他。
直到序沂的冰冷泛寒的剑锋搭在他脖颈上,他依旧弄不清情况。
他只能看到,面前有一个皮肤偏黑的成年人蹙眉而立,而他的旁边,站着那个自己要带回去交差的人。
下一瞬,泛着恶意的冷音在他耳边响起,心脏在那瞬间如坠冰窟。
“谁敢动他。”
嘎吱一声闷响,来人脖子应声断裂,身体宛如破布袋子般软软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序总好眼光,住个店还能住到主题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