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流放
永武十八年,二皇子谋反罪名已落,参与其中的程府自然也被封了府,连带着程府的所有仆从一并发配出去。
宋兰因就混在仆从里,被带出了程府。
程府人丁稀少,若讲近亲,便只住了程立的母亲和祖母。
十四岁的宋兰因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去的婴儿肥,身体还是少女的瘦弱,她费劲地扶着一边年迈的女人,一步一步把她程立祖母送上马车。
说是马车,其实不如说是板车。
只不过是板车上多了四个洞,再插了几根棍子,盖上布,便成了一个简陋的马车。
因为是靠着上面的支点来挂布的,所以风一吹,布便高高扬起,在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小果……”老祖母靠在柱子边,眼神浑浊,声音嘶哑,眼角的褶皱里全是泪水:“立儿不会谋反的……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那么清廉的人,立儿怎么会谋反呢……”
宋兰因偏过头,使劲咬了一下嘴里的肉,尖锐的疼痛落在耳根,直达胸口。
半晌,她才转头替老祖母擦干眼泪,轻声道:“奶奶,他不会的,一定有原因,我们得替他查……要保证好身体,等他回来。”
老祖母老泪纵横。
不算程祖父的死,她其实是个很幸福的女人,从小就是大家闺秀,嫁给了程祖父之后没有受一点气,吃一点苦,老了之后儿孙孝顺,也没有经历过动荡与灾难。
“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一个高大的看守猛地推了一下还在车下的宋兰因,语气不善。
宋兰因被他推地一个踉跄,差点扑在地上。
她堪堪稳住身子,低声道歉:“军爷,还有人没来,我等人来了再上去。”
因为程府一家是现在朝廷内外的重点关注,所以即使看守再不愿,也不敢漏了一个人。
现在已经入秋,天气渐渐转凉,枯黄的落叶飘在宋兰因发麻的脚边,贴在了地面的水坑上。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离官府要求的发配时辰已经很近,那看守终于没了耐心,亲自进去找人。
宋兰因用脚磨着湿润的枯叶,心脏突然没来由地狂跳。
——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过了一会儿,那看守匆匆忙忙地出来,附在领头的官兵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领头的官兵神色一凝,立马策马向皇宫跑去。
宋兰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跑走的官兵,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上去。”
刚才那个守卫把宋兰因一把推上车,随后向不远处的马夫挥手示意。
宋兰因被他推得直接撞到了马车柱子上,一时间眼冒金星。
“咕噜噜”的马车声渐渐响起,宋兰因捂着头,因为太过疼痛,她的手指甲抠进了的木头缝里。
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替她揉着头,半晌,老人的眼泪砸在了宋兰因的头发上。
“小果,别怕啊……”
宋兰因浑身颤抖,低吼出声,像一只小兽:“程伯母在里面!她还没有出来。”
老祖母颤抖着手,捂住了宋兰因的嘴,也堵住了宋兰因眼泪滑下来的路。
“小果,小果,”老祖母声声凄切,“小果,别问啦……”
宋兰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尖,鲜血顺着嘴角的裂缝缓缓溢出。
她,她说了,要替程立照顾好家人的……
程伯母刚才还说,一会儿出来给她带件厚衣服,怎么骗人呢?
马车经过城南,一路出了京城。
摇摇晃晃的板车上坐着几个老弱病残,歪歪倒倒。
他们大多数是从小就在程府服侍的,没有成家,也没有亲人,程府倒了,他们的家也没了。
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小丫鬟替老祖母披上薄薄的外套,细声细气地叫老祖母:“老夫人,老夫人。”
老祖母张开布满褶皱的眼皮,疲惫地应她:“怎了?”
小丫鬟凑在她的耳边,偷偷道:“小果姐姐已经两顿没吃啦,我们都劝不动她。”
老祖母视线转向角落里抱着膝盖团成一团的小姑娘,叹了口气。
“小果,我们得活着去建州,”她苍老的手探向宋兰因,“我们得去找立儿。”
宋兰因一动不动。
小丫鬟愁眉苦脸:“老夫您看,就是这样,谁说都没……唉?老夫人?”
刚才还疲惫至极的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直起身,用刚才伸出去的手推了推宋兰因。
“哐——”
宋兰因砸在了马车板上,双眼紧闭,面色通红,呼吸急促。
“哎呀,”小丫鬟惊呼,“这是染了风寒,发了热!”
老祖母慢慢向宋兰因那里移动,最嘴上叫着宋兰因的名字:“小果,小果醒醒……”
昏迷中的宋兰因眉头紧皱,眼睛闭得死死的,全然没有醒的痕迹。
小丫鬟急得团团转,车上的多是程府的下人,而程府的大夫一向是宫中御医,所以随行的没有一个懂医术的。
若这么下去,宋兰因不得烧死。
“让他们停车,停车。”老祖母用手敲打着车柱,大声道。
“嚷嚷什么?”
一个高大的看守骑马到了马车边,看了一眼马车里的情况:“这不还没死呢?不过是发个热,扛扛就过去了。”
老祖母气得浑身颤抖,说到底,她再有抻头也不过是年龄大了一些,阅历多了一点,可是她归根结底是个富贵小姐,对上兵痞子,无论哪方面,都没有一点胜算。
“皇帝念我们程家世代有功,让我们流放,若我们死了,你以为皇帝会不追究吗!”
那看守突然露出一抹讽刺的笑:“你们最大的倚靠都没了,谁会在意你们的死活。”
老祖母手指颤抖,“你们会有恶报的……”
看守更是哈哈大笑:“你们才是恶报,还说别人呢。”
说完,看守便如同没看见宋兰因一般回了前方的队伍。
老祖母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
“老夫人!”
小丫鬟和周围的仆从都扑过来,眼神担忧。
“……我没事,你们去看看小果。”
老人靠在马车上,眼神浑浊,带着要掉不掉的泪。
“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宋兰因那里依旧是昏迷不醒,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悲伤。
等到宋兰因醒来时,车上已经只剩了小丫鬟和自己。
高烧一场,宋兰因语气虚弱,还带着未去的病气:“老夫人呢?”
小丫鬟空洞的眼神慢慢移到宋兰因脸上,许久没有说话。
宋兰因咽了一口口水,不可置信地微微侧头,又问了一遍:“老夫人呢?”
空气似乎降到了很低的温度,车上摇曳的破布还带着血迹。
小丫鬟喃喃道:“老夫人以死相逼,想给你找个郎中,没想到这群畜生不是人……他们把老夫人推到了地上,老夫人年纪大了,直接没了……”
宋兰因木木地重复:“……没了?”
小丫鬟没回答她,而是接着喃喃道:“其他的人为了给老夫人报仇,和那些兵打架,都被乱刀砍死了。”
说到这里,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之前的事,她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地咬住手,闷声痛哭。
宋兰因坐在马车里,神情麻木。
“我们跑吧。”
她冷静地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不跑,我们也会死。”
这群兵痞子压根就没打算把他们送去建州。
他们随意杀人,像是得了什么人的命令。
小丫鬟摇头,泪水甩在了马车的布上。
“不……会死的。”
宋兰因垂下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不走,一定会死。跑了,或许还有希望。”
她的声音冰冰冷冷,带着一股死气。
小丫鬟被她这个语气吓得一哆嗦。
小果姐姐……变得好可怕。
“好……”
最终,小丫鬟还是妥协了,或许是直觉,小丫鬟相信了一个只比她大两岁的另一个小姑娘。
宋兰因捏紧拳头,神色平静:“晚上休息的时候,跟着我跑,不要有声音。”
她没有把握,却不能没有把握。
内心一片冰冷,宋兰因感觉像是有一层膜隔在了心上,让她封起来所有的情绪,只有理智。
入了夜,宋兰因和小丫鬟躺在板车上,双双无言。
一个守卫坐在了马车边,正靠着马车打瞌睡。
鼾声此起彼伏,宋兰因的手心浸出了汗。
她轻轻戳了一下身边的小丫鬟,两人轻轻坐起身,因为又轻又小,所以没有发出没有一丝声响。
宋兰因探头左右查看,确定除了背对他们的一个守夜的人,其他人都睡下了之后,她才轻轻落了地。
鞋子压在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摩擦声。
两人精神一紧,一边的男人把头换了一边接着睡,没有反应。
见状,她们才迈着小步子向外走。
她们的动作很轻,而且不远处就是树林,到了树林里,她们就可以躲在树叶下,慢慢往林子深处去。
一步一步地往外挪,宋兰因屏住呼吸,提起会蹭到草地的衣摆,小心地绕过外围的守卫。
经过一片空地时,宋兰因顿了一下,过了几息,她才重新迈开步伐。
小丫鬟捂着嘴,同样没有出声地绕过了那片染血的土地。
到了树林边,她们没有惊动一个守卫。
宋兰因稍稍出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在她身旁的小丫鬟却突然瞪大眼睛,“刷”地流下了眼泪。
宋兰因缓慢地转头,对上了出来解手的守卫的眼睛。
心脏咯噔一下,宋兰因一把抓起了小丫鬟的手。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