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游魂(一)
成群乌鸦掠过城市的天空,如同黑云压境,不留一丝湛蓝。
吓走它们的,是还要高上千米的直升机,这些空投用的大型军用机怎么会到这来恐怕没人知道,崇都早就是被世界遗忘的废土。
零散的花朵在阳光下绽放,他们越落越张扬,越落越灰暗。
“拾荒者小队已投放,完毕。”抛下这句,苍穹回响渐渐消散。
“七号,落地完毕。”
“十三号,落地完毕。”
……
“四号,落地完毕。”
“收到,降落完成二十二人,九号和二十一号降落失败。”
嗡嗡作响的耳机断了声音,它的主人却没有丝毫在意。
披着迷彩吉利服的青年半跪于窗后,用脚抵着承重墙,以一杆消音的栓动狙击枪,凝视街道。
仔细看去,街道的左侧小巷,正是这次行动的制定人。十字准星在毫不知情的他头上悬停着,只要青年扣下扳机,那面墙便仅剩血红色的痕迹。
“放弃二十一号!七点钟方向……”
七点钟方向的灰色写字楼,二十层那段的玻璃上,布满血浆。他们显然看见了那份鲜红,以及悬挂在空调外机上的降落伞。
“放弃九号,按原计划进行。”被青年盯着的军人在耳机那头指挥。
“放弃游魂”他们有人质疑道。
“是的。”
“他显然是这种情况的老手!再试试吧!”又有人反对这决策。
放弃九号很愚蠢,这个临时编队一半的人都这样认为。“游魂”是他们的唯一保障,没有“游魂”,这次行动就成了一场送死的残局。
他们有一半人听说过“游魂”,却没人见过“游魂”。
一个在重灾区独自一人,存活了数月之久的不可思议之人。
“我们都明白他很重要,但一刻都不能拖延了,按原计划行事吧。”
望着军人俯身跑远,耳机里的回答变为肯定,架着狙击枪的青年缓过气来。
他不知道他狙击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死去的二十一号是谁。
距离这个小队的临时组建还没过去半天,同行的飞机上所有人都蒙着脸,仅有序号标在了降落伞上。
只有在跳下去拉伞的瞬间,大家才能理清自己的对面到底是谁。
这是一场可笑的行动,耳机里传来了惨叫,一号和二十号相继丧命。
原因很简单,他们遭遇了丧尸。
公元二零一九年末,全国各地都开始突发报道一类新闻。
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席卷了全球,它像风,席卷到了每个拥有人类文明的地方。
每个国家都因为它的疯狂,引起轰动。城市封锁,运输停滞,仿佛只有蜷缩家中,才能躲过侵袭。
但是人们错了。受害者们也成了丧尸,一只接一只地跑出家门,撕咬一切活物。
学者们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抑制或者缓和的方法。丧尸们跑上大街,挨家挨户地进行袭击,不堪苟活的人们,开始四处逃窜。当他们意识到无路可逃时,这场崩坏的序章也才刚刚开始……
青年靠着墙壁,吃力地拧开水壶,涓涓细流灌入干渴的喉,晶莹的水珠洒在脚边。
身下垫着的伞布有些熟悉,上面用红漆画着“9”。
……
十二小时前,泞江东港“唐”号航母的夹板上。一排迷彩军衣的士兵严阵以待,他们大都是华东军区的部队,还有些是从周边区域调来的零散援军。
他们的任务简单明了,就是回到处于内地的重灾区巴蜀崇都,听说那里有了病毒研发的最新进展。
黑影掠过舱室,在轰隆隆的叉车后面悄悄行走,他的目的是军火,帆布木箱里满是枪械和子弹。
军官踱步而来,腋下的文件夹神秘却引不起他的兴趣。望着老熟人远去,甩开黑影的青年扣了扣眼角,他满脸污垢,头发也邋遢地粘连在一起,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鼠。
这三个多月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紧惕着,因为丧尸,也因为活人。
今天他回到这里重操旧业,便以一根撬棍拆开崭新的木箱,寻到了自己需要的各种枪弹。
他本以为能像平日里逃过丧尸一样躲开军方的视线,但队伍突然急促地行动起来。
他一时找不到藏匿的地方,只好钻入箱子里。和军火们缩在一起,闻着枪油的气味昏昏欲睡。
“打起精神,应宇泽。”青年为自己打气。
箱子不知被带到了哪,一阵晃动后,瞬间安静了。
应宇泽探出脑袋,磨着铁皮,凭借舱室的圆玻璃窗向外看去……他看见运输机的铁门缓缓拉上,逐渐消失的光芒映着两排静坐的蒙面人。
长久昏暗过去。
当内部再度明亮时,谁都不会发现“9”号的真身,赤条条地躺在军需箱后方。
……
回忆暂停。
应宇泽监视着这条街道的一举一动,在军官离开后的大约三十分钟里,有两只男性丧尸走过,前者用了十二分钟半走完了五百多米的马路,后者则用了八分钟。
根据二者速度可推断出巴蜀地区的丧尸与泞江市的普通丧尸行为相似,并未发生变异与强化。
泞江市的怪物有向光源聚拢的习性,且夜间听觉敏锐,对于各项火器攻击,极其容易暴露自身位置。不知这里的丧尸是否有这些特征,又或者是否发生了什么特殊的进化。
应宇泽想着,又饮了一口清水。
“那个家伙该醒了吧。”那个被他们叫做“游魂”的男人,应宇泽救了他的命,虽然在这种时候谁都活不了太久,但至少不会死得那么仓促。
那为什么应宇泽要去替换九号,难道躲在飞机中回到安全地带不好吗
应宇泽是该这么做,因为他比老鼠还要胆小,连打雷和鞭炮的声音都会把他吓得瑟瑟发抖,为此他给爱枪特意装上了消音器,还携带了能屏蔽高分贝噪音的耳塞。
应宇泽也不该这么做,因为他害怕人群,这害怕甚至超过了在他眼里笨头笨脑的丧尸。
应宇泽第一次逃出军舰也是这个原因,虽然那个军官待他不错,但他还是躲在探索泞江市的军车后备箱里,跑到了没有人向往的鬼都里。
应宇泽的脑中闪过片刻血腥,那令人作呕的回忆涌动。
泞江市内的三个月,是他放弃假象的契机,那末日在无时无刻地剥夺着应宇泽的幻想。马桶水至少可以烧开饮用,干米至少还有些滋味,而那些丧尸却没有至少。它们蠢得像坨狗屎,但拥有远超人类的身体素质。它们的嗅觉,听觉,还有视觉仿佛同机械般强悍又敏锐。
应宇泽时常能看见活人被它们集体围住,三两下啃食后就只剩下白骨。还有些侥幸逃掉的,也因为感染,不过多久就成了它们的一员。这一场场的悲剧鲜明无比,所以应宇泽从不接触丧尸,他用尽了浑身解数躲避着它们……
应宇泽记得他安葬了一位在高楼上开枪却被潜伏丧尸袭击的狙击手。
当他借着月色去到那里时,血液泼满了厅室,他能找到的就只剩四散肉块和手里的狙击枪。
应宇泽还记得有一次,他救了个少女,那是他开的第一枪,好在周围一度混乱。
迷彩军服的少女奔跑着,飘扬秀发的后面是饥肠辘辘的丧尸。
她在摩天大楼矗立的街道里,在原本泞江市最繁华的街道里,奋力奔跑着。然而少女不知道,那副剧烈晃动的娇躯,才是引起丧尸追击的主要原因。包括她和她的编队在街道上驾车横行时,高速的车辆已经让目所能及的丧尸们陷入了狂暴。
似乎是天注定了编队的灭亡,她们的吉普没能越过路障,车上一行五人只好抛弃载具四散而逃。少女可能是最倒霉的,因为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她能做的只有逃跑。少女可能是最幸运的,因为这一切的始终,被左侧第六栋大厦第十九层的其中一扇有缺口的落地窗里的应宇泽,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快没有力气了,尽管街道宽阔的十字路口在向她招手。那只丧尸眼看要扑上来!却被远处的闷响彻底终结……
应宇泽在五人里选了少女,其他人沦为了丧尸的盛宴。哀嚎和惨叫在少女四周绽放,但她看不到,她能做的只有瘫在原地,流下绝望的泪水。
又不知过了多久,应宇泽终于慢悠悠的靠来,他不发一言地搀扶起少女,径直回了大厦。
应宇泽明知道不该开枪的,他的记忆里,仅仅是因为追少女的丧尸只有一只。
他觉得自己很蠢,就算救下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后他差点趁着吉普车的燃烧逃跑。
应宇泽不需要累赘,他一个人活着就已经疲惫不堪,他也不需要温柔,从很久以前就是这般。
但少女不断央求着,他从她的瞳中望出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少女只得拿出了最后的筹码,她选择活命,应宇泽也只好接受。
肮脏的他们褪下衣物望着对方,眼里透露着平静。他们相拥,他们交合,一切都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应宇泽很怀念她,如果不是高烧夺去了她的命,他们可能会在这场灾难结束后结婚吧。
他在肃穆的雨夜里挥动铁锹,将她埋在了银杏树下。
应宇泽从未奢望过感情,他从前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个扒手,是个小偷,是个窃贼,他的左眼也因为暴力而残废。
不过,习惯了一个眼睛看世界的他,在使用瞄具时格外优秀,他也很爱那把枪,常常擦拭着每一处,感受冰冷的温柔。
咕噜噜……应宇泽饿了,他一整天没有进食。
突如其来的意外已经把他带出了熟悉的泞江市,而这次面对他的,将是更加困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