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日记（三）
教堂前的圆形广场上，鸽子们在前来游玩的游客周围上蹿下跳，一阵充满咸味的海风刮过，耀眼的阳光似乎也随之飘动了。
这座恬静的东欧小镇，吸引诸多游客的原因并非浓厚的宗教色彩，而是远离城市喧嚣，世外桃源般的氛围。
至少，罗伊·肯尼迪是这么想的。
罗伊的视线透过人群看向老旧教堂，复杂心情里更多是抗拒，停顿良久后才缓缓挪动脚步。
随着罗伊走进教堂，暖色的阳光透过花窗，玻璃顿时阴冷下来，外面的欢声笑语和空旷幽深的礼堂仅有一墙之隔，紧密相邻却又格格不入。
庄严与肃穆在几个世纪里一直盘踞在其中，压抑得让罗伊喘不过气，无论几次皆是如此。
身穿黑色古朴服装的老人静静站在讲台当中，手中翻动着书籍，直至罗伊接近才缓缓闭上。
罗伊随意找了一把长椅坐下，手揣在裤兜里，漫无目的地扫视着。
“怎么了罗伊，不开心吗？“老人慢条斯理地问道，翻书声音又响起了。
“没有，格林神父。”
“我知道你很不满，其实你只要静下心来就能明白其中的好处。”
“您的职业病犯了，神父。”
“抱歉，孩子。那我就直入正题了。”格林走下讲台，坐在罗伊旁边。
罗伊收起目光，看向旁边神父，略有迷惑，往常说教的神父今天并无废话。
“他们在复活死者，扰乱秩序，他们将主创造的一切破坏殆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神父。“罗伊撇过头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信仰。在你第一次被父母送到救济院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不是这块料。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忙。”
“如果你真心需要我的帮忙，就不会提到我的父母。”罗伊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我不得不提，孩子，你要做的事与他们有关。”
罗伊沉默了。
“我相信，你是一名正直的人，要不然救济院每月都会少一笔救济款。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孩子来看待……”
“神父。”罗伊打断了格林讲话，“您这是在逼我，我会帮的，别说了。”
“这是为了你好。孩子，你需要去寻找你的父母，他们现在正在东方的一个城市里。”
“找我的父母？”罗伊哼哼，“你怎么知道他们在东方？就因为我的母亲是东亚人？”
“并不是。罗伊，时间不多了。”格林语速加快，“你知道，宗教几个世纪前是统治的工具，如今依然是，知道你的父母在哪并不难……”
“你真的是一名神父吗？”罗伊打量着眼前相识已久的老人。
“我没必要骗你，罗伊。”格林的语气依然沉稳。
“我没理由。”罗伊并不打算应付。
“很复杂，罗伊。但他们是你的父母。”
“就算如此，但找到他们然后呢？仅仅是让我们团聚吗？”
“告诉我，我会给你一个专用的联系方式。”
“这算什么，特工电影？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再没时间了！”格林突然间吼起来。
神父从未有如此失态过。
一定是有什么在迫使他这般……
“好吧，神父。我可不能担保我能找到他们。”
“别害怕，孩子。你只需要去做这件事就好了，结果并不重要。事实上，我们没有办法了，你只用当成一次旅行就行。”
礼堂内格外的安静，今天清扫的修女没有来，在禁止进入的教堂里只有罗伊和格林两人，他们之间沉默许久，休闲的午后没有寒暄。
格林叹了叹气，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晚上收拾行囊，明天便出发吧。”
“格林神父，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以至于能牵扯上整个世界。”罗伊跟着格林站了起来，直直盯着格林。
东方与欧洲所关联的，神父所隐瞒的，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格林走回讲台上，双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坠饰，向罗伊微微垂头。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
次日傍晚，崇都机场。
“乘坐华林航空4726次航班前往纽约港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您手持登机牌，由5号登机口开始登机……”
陌生的国家和熟悉的语言，莫名的亲切感和异国他乡的风景相互排斥。犹如饥饿的人大口吞水，可下肚只有生硬的饱食感一般，这便是罗伊首次到达这个东方国度的第一感觉。
罗伊的身份是神父，传统意义上的神父。
他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地址，有点无从下手，格林并没有罗伊想象中登天的本事，在上面的地址混杂无序，甚至连公共场合都有。
这都是父母有几率出现的地方。
先行动起来吧，罗伊想。
罗伊对旅游没有想法，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虽说大多是被动的。
“你好？你来自哪个国家？”
正当罗伊要行动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句口音怪异的英文。
“我会中文。”罗伊回答道，看着面前拿着话筒的纤瘦女人以及后面举着dv的年轻男人。
应该是采访吧，罗伊想。
“哈哈哈，看来你来我们国家很久了，我想请问你一下，是哪里吸引你到来呢？”记者眼里似乎捕捉到什么，她有点欣喜。
“没有，不，我想说的是我才来这里不到一个小时。”
“不会吧？第一次来就有那么流利的中文？你们国家肯定有很好的中文学校。”记者转头对着镜头继续说道“小伙伴们，我国的影响力……”
接下来的时间里，记者喋喋不休地问了一大串问题，大多是罗伊对他们国家的印象相关的事宜。
罗伊有点烦了，他认为自己的观点无关紧要，更何况自己没来这里多久，能有什么想法？
他甚至觉得对方是来调查自己的底细来的，当然，罗伊知道这很扯淡。
“小姐，你问了这么多，这是娱乐性质的吧？“罗伊忍不住反问道。
女记者示意关掉拍摄，对着罗伊说道：“当然不是，我们准确来说是公众性质的，我们这是拍给大众看的，在我国，很多人在意你们的看法。”
罗伊搞不懂女记者，但是他绝不相信他们是为了公众这种可笑且敷衍的回答。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暗叹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
“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了。”
“等一下……”
“别再问我任何问题了！看到那里的乞丐没有，你应该去问他为什么吃不饱饭，而不是在我这个有闲钱旅游的外国人面前问那些毫无根据的东西！”罗伊异常生气，自己讨厌麻烦，无论何处。
经历了这一段小插曲，罗伊终于开始了他的寻亲之路。
格林提供的经费十足。
罗伊首先选择的是类似于居住点的地方，这种地方人流量很少，大多是住户，比较容易调查。
“贵和宛。”
罗伊下意识地念出这座中档小区的名字，在用手机确认其信息后点点头。
他准备调查完后去吃顿迟到四个小时的午餐，至于晚饭则可被称为夜宵。
罗伊在之前调查了三处地址，最容易的一处已经被拆了，而其他两处信息十分模糊，需要隔几天复查。
他完全小看了东方的人口，即使在一个称为小区的地方也上千人生活，和过去的环境完全不同。罗伊还要面临着方言差异，导致他进度十分缓慢。
“停下！stop！”
一名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把罗伊拦在大门前。
“你好，警官。我是来找人的，能开一下门吗？“罗伊诚恳地请求道。
“我不是警察，我是这里的保安。你的中文很好，应该了解这些吧。”
原来这是私人领地……罗伊叹了口气，悻悻而归。
“你可以让业主给我们打电话确认！这样，你告诉我要找的人电话多少，我帮你打过去。”保安突然叫停了他。
电话是没有的，格林对罗伊说过，他的父母曾使用过大量的虚拟号码，根本无处查询，这也使得罗伊对他父母的身份越发在意。
罗伊想后眼前一亮，翻出手机找了片刻，随即说道：“那个……呃，座机电话我有，你能不能帮我拨一下。”
“啊？哦哦哦，可以可以，你念吧。”
保安用值班室的专线电话拨去后依然无人接听。
“哎，你看这……没办法兄弟，最近不大太平，别说业主，咱们也都害怕。”保安连连劝说好让罗伊理解他们的工作。
“恐慌？”
罗伊只得放弃，看看手表，又走过半小时。
进度受阻，肚子里的饥饿感让罗伊更加疲惫了。他打算先去西餐厅，至于中餐，他还没有习惯。
他很幸运，在附近的购物广场内就有一家。
在用餐的短暂休息时间里，罗伊思考着当下的对策。
住的地方还没有解决……那片小区，如果实在无法通行，罗伊便只能恳求保安陪同进入，但是一旦调查势必会被人怀疑，虽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但是根据格林的说法，东方从下到上一向对这种类似间谍的行为很敏感，到时候有理都说不清了……
“帅哥，能给微信吗？”
“你好，我是洪式教育集团……”
“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在短短十几分钟里，搭讪和工作介绍接二连三地到来。
这让罗伊有点措手不及，论相貌，罗伊继承父亲的高鼻蓝眼，且有些偏白的肤色，而更多的是母亲婉约的东亚人轮廓，并未使得自己的脸有多少消瘦感觉。
邻座的另一位混血男士显然比自己更具西方美感，罗伊这样想到。
当然，到最后，罗伊都以拒绝回应。
终于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罗伊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用餐，但是不详的感觉又一次打乱了他。
罗伊微微屏住呼吸，地面在震动。
酒杯里的红色液体左右摇晃着，餐盘在桌子上缓缓颤动出异样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挤进餐厅舒缓的音乐中，将一切本来的有序扰乱了。
靠近落地窗的客人纷纷跑开，罗伊的目光掠过他们远离的身影，而映入眼帘的是广场外人影重重的混乱景象。
他闭上双眼控制住紊乱的呼吸，但又想起来了，可怖的回忆犹如被从垃圾桶翻出来重新塞进自己的脑袋，只得强忍剧痛推开餐厅的玻璃门。
此时天色全暗，连绵的云遮掩血红的太阳，只露出斑斑点点遗光洒下，远处高楼亮起的明灯在肆意鼓动的大火旁显得暗淡。
焦臭弥漫在罗伊周围，风将碎屑刮在他的侧脸边角。警笛似远似近地呼啸着，也有可能是人群的呐喊与尖叫，罗伊难以分辨。
之前平静的景象无影无踪，就像是一瞬之间，罗伊感觉像是回到了半夜的西亚城镇街头。
炮火轰击着每一寸土地，烈火将天空染红，面前跑过的人们都从口角里溢出血来，纷纷倒在脚边。
那是一场入不了籍的常规战争，但在幼小的罗伊眼中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就在罗伊不知怎么办胡思乱想的时候，蓝色的瞳孔里映现出一个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眼睛的焦点就已经锁定了。
太像了，或者说一模一样，应该说根本就是。
罗伊几乎在判断出来的一瞬间，身体就开始行动起来，向那个身影跑去。但那个身影始终与罗伊保持一段距离，穿过各种弯弯绕绕后，再当罗伊回过神时，他又到了今天他无法进去的地方。
“贵和宛。”
这里是一处进入小区的侧门。
罗伊走近，铁门前的锁链缠绕着，根本没法擅自打开。
他犹豫的身后一阵风啸传来，麻痛感渐渐取代了知觉，罗伊顿时失去了意识。
……
再当罗伊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他躺在一张白床上。
他扫视一眼，周围空间似乎很是宽阔，但除几张桌子之外并无多余家具，唯有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显得房间十分昏暗。
墙壁上密密麻麻贴着地图、照片、以及看不懂的标注。
最后门开了，一名幽邃面孔的男人走了进来，嘴前叼着的雪茄前端，冒出缓缓飘荡的烟雾，将其眼神都遮蔽得模糊起来。
中年男人慢步走到灯光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罗伊。
罗伊也盯着他。
房间里沉寂着，唯有空间里微微的震动，以及门外的争吵，那些杂音透过墙壁渗透进来，并在两人之间游曳着。
男人看着表。
“父亲……”罗伊用眼前男人的母语念道。
“罗伊·肯尼迪，我不是你的父亲，不是你的养父，不是你的任何一位亲人。我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男人也用英语回应，弃了那根雪茄。
罗伊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直冲眼睛和鼻腔的酸楚依旧触动着他心底。他长呼一口气，问道：“为什么？”
“父亲是不会把自己的孩子打昏在地的。罗伊，躺在床上的你应该明白。”
“你是有什么隐情对吧？你以前总是这样……”
“够了！你只是个种子罢了，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试验台。但是罗伊，你很让我失望，战争竟然让你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不对，是白日梦者！”
“我只是做我想去做的，你难道不是吗？这可是你一直在教导我的。”
”所以我是失败的，这是我的问题，以至于你连实验体都不配。或许你得感谢我，是我的失误让你苟活于世。”
“凯尔！”罗伊想挺起身体，动用手臂捏住男人的衣领。可现下却只能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床上，愤怒嘶吼，“你以为我是怎么活着的！我特么坚信着你的道路，这时候告诉我只是你的失败？别特么扯淡了！”
“哈哈哈呵哈。”凯尔讥讽地大笑着，“我的道路？你看看你，罗伊。一个卑微的商店员工，靠着社会福利过活，却用虚假又可怜的理想捐款给福利院？你自己想想你可不可笑。哦，对不起，那只是你在换人情吧？”
罗伊渐渐松开蜷缩的拳头，仰面的天花板摇摇欲坠……凯尔说的一点没错，一切的看似善意的举动都是罗伊给自己活着的借口。
“母亲呢？”罗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反驳。
“死了，以一个叛变者的身份。”凯尔背过身去。
接二连三的事实已经让罗伊麻木了，他便紧盯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望着它在顶端旋转着，变成一场螺旋。
直至凯尔再度开口。
“罗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为世界做出贡献吗？”凯尔从桌子上拿出一根针管，里面充满着蓝色的液体。
罗伊眼瞳凝聚，儿时的记忆碎片如刀割般……遍体鳞伤的自己逃出基地，灰暗的建筑霎时间被远方袭来的导弹摧毁。
热浪中央哭泣的脸庞，罗伊至今记得。
“你特么给我注射了什么！”罗伊大吼着。
“还差这枚……呵呵呵。”凯尔的眼里溢出很多粘稠的黑色液体，它们倾倒在地面上，无限蔓延着。
“和我一起……来和爸爸一起……”
凯尔已然成为一滩不知名的积液怪物。
“不……不，不，不！”罗伊滚落下床，僵硬的四肢令他难以直行，只能攀附在地，和凯尔体内流露的恶心液体一起翻滚着。
“别怕罗伊。”黑色的怪物从它泥泞般的腔室里探出一张面孔。
那女人是如此熟悉。
“妈妈在这。”可怪物其中的发声也被模糊了，沉闷的响声像一面鼓。
“不……”
罗伊还在动作着，不知是否药效临近，他的身体好像灵活多了。
楼外的雷鸣伴随着雨声渐渐变大了。
恰似闪电的火光在阴冷夜里绽放，逢雷声大作间，凯尔探出的脑袋被掀开，顿时从黢黑液体里漫出红色……鲜血顿时铺了满地。
罗伊抬着枪，耳朵仍旧因室内的轰鸣而刺痛着，但那悬在心上的恐惧已然消散。
“滚回地狱去吧。”
罗伊便强撑着还麻木的左腿四下搜寻……他已经无法回到那个宁静小镇，向一位还在等待的神父复命。
只得在母亲的故乡里开始一段新的冒险。
罗伊走进厕所，看向镜子间已然白头的自己……又发现了浴缸里的娇小身躯，正浸润在苍蓝的液体中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