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日记（二）
“我曾急功近利，不知利害，唯利是图，利欲熏心。”
崇都市郊区某工地上。
任叶寒头戴白色安全帽，双手撑开设计图上下扫视着，这名中等个子的男人在阳光照射下略显消瘦。
“叶工，这到底啥问题啊，俺们监督也搞不懂出了啥问题。”
“横轴4号竖轴8号标错了，谁给你们的图？”
“俺们不懂，俺去叫监工来跟你说。”
任叶寒走到阴凉处，打开自带的矿泉水狠狠的吞了两口才缓解了喉咙的干痛。
自从毕业以来，对比工作前惨淡的人生，如今任叶寒在人生路上过于顺风顺水，工作月薪两万以上，而且近期刚升职为大型房地产私企的技术副总，担任一个大型项目的总工程师，在他看来，在这个项目完成之后的自己可能又要面临升职了。
任叶寒的长相普通，在社会审美上来看只是一名普通的毕业大学生。不过高薪的工作让他在爱情这方面不用过多担心，已经有好几个异性向他抛出橄榄枝。
但人只要上升到一定高度就会贪得无厌。
令社会精英任叶寒难受的是建筑工程这个工作并不只是坐在办公室里面画图摸鱼，还要到处奔走为公司的各种工程提出战略性的建议和改进，通俗来讲就是给公司省下建筑材料钱，而其中的边角料还会落入任叶寒自己的腰包，所以他也是一直痛并快乐着。
本来任叶寒以为今天来到这个工地也是这个缘由。可现在愈发反常，甲方给的建筑图出了错，任叶寒非但不会有一点收入，还平白无故多增加了项任务。
得在深夜里加班。
任叶寒已经能想象出今晚奋战在工地一线的场景了。
几十分钟过去，任叶寒等得不耐烦，按理说早就应该有工地监督像哈巴狗一样来到自己面前点头哈腰。
但此时监督竟还未到。
这让任叶寒恼怒，一切向钱看的他决定离开，并想乘机回家琢磨朋友订制的刀具，这是他的爱好。
可刚走到东大门口，任叶寒犯难了。
几辆警车堵在街边，东门里里外外围着人，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任叶寒忍着各种体臭穿过人群，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关心，只要不碍自己就行。
“先生，你不能离开，你需要配合我们的调查。”
任叶寒捂着额头叹气，低声问道，“怎么了？”
警察向他说明了情况，原来是工人宿舍里发生了命案，而且死亡了五人，作案手段极其残忍，而其他的情况任叶寒便无从得知。
警察只是要求他们原地等待，并一个接一个调查而来。
“我没什么可以问的，我只是过来检查的工程师。”任叶寒试着说明自己的情况以求尽早离开。
警察继续以官方套话回答他，多次试探无果后任叶寒只得退至一边。
“任工？”
任叶寒看向叫他名字的人，可他有些疑惑，这人他不认识。
这名中年人取下安全帽，见任叶寒没有回答，他便说道：“您肯定不认识我，我叫石强，以前公司动员大会上看到过您，对了，我是这里的工程监督，本来是想过来给您说明工程问题但是出了这档子事确实没办法，请您海涵哈。”
任叶寒点了点头，石强的说法确实情有可原，但是任叶寒并不原谅这名监督浪费自己这宝贵的几十分钟时间，于是不做回应，继续转头观察起宿舍的情况。
石强见任叶寒这种态度只能打着哈哈站在旁边，向他介绍起这起杀人案。
“任工，说实话咱还是有点害怕，我差不多是第一批到现场的，那惨况简直没法形容，宿舍里全是血啊，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臭味，基本上来一个人吐一个，昨天的饭都差不多给咱吐出来了，啧啧啧。”
任叶寒撇了眼石强，石强眼见领导在听，则继续喋喋不休的说道。
“我哪见过这场面啊，马上就报警了，你猜怎么着，警察来了都吐了好几个，马上就把咱几个兄弟赶出去了。还有啊，三狗那小子说看到白布下面盖着的尸体还在动呢，害，真他娘的邪了门了，我们都说他平时眼神不好看错了，三狗就是像中了邪一样咬定说没看错，这不，让警察带走了，说是那什么散播恐慌，他这下好了，保不定这活就得丢了，本来挺好的小伙子，可惜了。”
任叶寒心想，这民间传说故事怕是就是这么传出来的吧，在科技发达的21世纪，也只有这些没怎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瞎传出这种事儿，而对于石强隐隐约约想请求自己保住那位三狗工作的请求自然选择无视。
任叶寒本着受过精英教育的姿态对着石强说道：”尸体会动很正常，人死后会痉挛的。“
“哦哦……不愧是读书人！有文化！哈哈哈哈……”石强回答道，任叶寒摇摇头，暗道这名老实人的阿谀奉承水平实在尴尬。
“嘟嘟。”巨大的车喇叭声从远处传来，人群瞬间开始骚动了。
“车，车要撞过来了！快散开！”人群前方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点燃了嘈杂的火药桶，位于后方的工人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不同的方向跑开，任叶寒也开始行动了，他根据车喇叭声推测的方位45度角跑去。
“别挡道！“任叶寒被一名糙汉子推倒在地，他正想再站起来又被不知何人踩了一脚。
“任工！”
嘭！
金属的碰撞声敲击着任叶寒的耳膜，一辆大型运沙车从面前几米处侧翻着滑过，大量的泥土挥洒而下，像一阵沙尘暴袭来，细小石块击如雨点般打着头上的安全头盔，任叶寒只得用手捂住口鼻紧闭眼睛。
“咳咳咳！”叶寒挥挥手拍散自己面前的沙雾，细碎的沙子从头盔上落下，沙子漏进眼睛的刺痛依然影响着视觉，他微张眼睛观察四周的情况。
门口停留的两辆厢型警车被撞到工人宿舍下面，临时组装的双层宿舍楼钢架已经变形，从结构上来看，叶寒估计这廉价的房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大量的泥沙洒的到处都是，层次不齐的沙土下面能看出几个人型沙包，有的还在蠕动，有的一直保持在不动的状态，看样子是死了。
没有被掩埋的人还有很多，而大多只是和叶寒一样被吹了一脸。
沙子而已，这离奇的车祸事故并没有造成大规模的死伤，但四处的哀嚎和呼救预示着这场灾祸的还没结束。
“任……任工。”
任叶寒感觉脚下一凉，反射式的抽开双脚向下看去。
石强灰头土脸的趴在地上，正抬着头看着自己。
“拉，咳咳，拉我一把。”
受到惊吓的任叶寒赶紧把他拉将起来，这名工地监督受任叶寒位置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胳膊上被尖利的石块划伤了。
“他妈的，这他娘的谁开的车。”石强骂骂咧咧道，可转而又露出关心之情，“任工，您没事就好，您可是咱们公司的顶梁柱，您要出了什么问题老板还不开了我。”
任叶寒并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那辆车是我们公司的？”
任叶寒看向那辆运沙车，全车身撞到工地钢架上已经不成样子，此时还有零星的钢架掉落在车上砸出火花。
“也不能说是，按理说是我们从沿海那边承包给别人托运的海沙子。”
海沙子？任叶寒心里一震，暗道不妙。运海沙子的事是自己的手笔，从沿海运载的劣质海沙不仅运费便宜且效用还高，可以为公司带来大量的效益。在全职工大会上公司老板还当众表扬他这名工程师有经商之道，面对同僚得的质询廉价的长途运输风险太高的时候，已经得到褒奖的叶寒也是自然顺势拍着胸脯说道自己承担。
运海沙子出事了不免会被同一个办公室眼馋的同僚抓到把柄，这种事以前任叶寒经历过太多了，只是那时候的任叶寒还在旁观席上，公司上下技术总裁这块香馍馍可是被很多人盯上的。
“他妈的。”
任叶寒不禁开始紧张，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和地位难道要在这件破事上彻底断绝吗？像被刺激到死穴一样，焦虑灼烧着任叶寒周围的空气。
怎么办？任叶寒心里焦急的想道，买通关系？任叶寒看向石强，心里马上就否定了，他认为石强这人看着面相老实，实际上趋利性很强，保不定被其他人下手。伪造证据？任叶寒再看向时刻处于危险的车辆与房屋，在这荒郊野外，这实在有点不现实……荒郊野外？任叶寒突然灵光一闪，让证据和人一并消失自己不就没事了？
没事的……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一样……任叶寒自言自语道。
“石监督啊,我有个让你赚钱的法子。”
石强有点疑惑，不知道这位高傲的领导怎么突然在这时候开这一茬。
“我呢，是一个工程师也是名商人，发生了这种事自然对我没有好处，但是呢，你既然是工地负责人发生这种事你也脱不了关系，对吧？”
石强突然警惕了起来，这任叶寒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常年应对领导的经验突然让石强想起前几个月公司大会上运海沙子的事，怕是为了脱责这锅让自己背，还真别说，任叶寒想整死石强可容易多了。
“任工，您这是？”石强想试探任叶寒的口风再做出对策。
任叶寒心想这老狐狸还真难哄，继续说道，“咱们是同一战线的，对不对？这事越模糊，公司就越难查，这越难查不就相当于啥事没有吗？“
“可是任工，咱也不好做啊，这死了这么多人，众口难调，这里还有警察，怕是……”石强认为任叶寒说的有理，虽然不想被当工具使，但总比同归于尽好。
任叶寒心中一喜，有戏！
“哎，哎，没叫你让其他人闭嘴，你也说过这附近不是有警察不是？我给你讲，咱们只需要让这更混乱一点点，再热闹热闹，我呢，再给你准备点医院的工伤证明，让你小小的拿一点保险……”
为了让石强信任自己，任叶寒随即拨打了电话，接通后对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全程石强看在眼里。
电话打完后，石强又小声问道，”责任问题呢……“
任叶寒见石强有点犹豫，和气的说道：“哈哈，石监督你常年在工地上是不是脑袋迟钝了？你仔细想想，谁会把责任推给受害者呢？而我，不也是跟你石监督在一起吗？我不也是受害者吗？到时候还需要石监督的开口为我的伤势说道说道。”
“高！实在是高！任总裁果然年少有为啊！哈哈哈！”石强眼见有钱拿还不关自己的事瞬间明朗了起来，还不忘奉承任叶寒一波。
任叶寒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下明白没？”
“明白明白，那到底怎么让这事变得更大呢？”
“石监督,你们在这里建工程之前炸老房子的炸药可还有剩余啊？”
“哦！我懂了。”石强对任叶寒更加钦佩了，这种事任叶寒都知道。
任叶寒其实在开始前就非常清楚，照石强这种货色，肯定会节省炸药私自卖出去，炸药的剩余自然有。
很快，石强带着任叶寒到了一间小房子里，里面黑压压的摆着几个钢制箱子，把里面的泡沫拆开后，红色的炸药显现出来，任叶寒大致预估了一下，这数量还有很多，任叶寒不免对石强的贪财进一步的认识，他自己也更加觉得这事稳了。
任叶寒指示石强将炸药放在破损的车的油箱附近以及未完工建筑的几处地方，这样可以照成是燃油泄露造成的第二次事故，任叶寒也不担心警察查出什么，即使查出来是炸药炸毁的，任叶寒也能把这事推到已经死亡的石强身上，在这没有监控的工地上，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石强装完几处炸药后，内心还是有点动摇了，他明白自己会直接害死很多人。
任叶寒拍了拍石强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石监督啊，我们不也为了生活吗？哈哈哈。”
石强听罢像吃了定心丸，附和道：“对！为了生活！哈哈哈哈哈。”
石强走向火势已经被控制住的运沙车，那里有点危险，也是最后安放炸药的地方，任叶寒则走在石强后面，因为是事故现场，不免会被还在进行救援的警察注意，在最后安装这个炸药时任叶寒负责掩护，但同时任叶寒也准备在石强装完后给他致命一击，为了避免动静太大，任叶寒从附近偷偷找来一个塑料水管。
“呼……”任叶寒站在石强身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这是在他的计划里最容易失败的地方，同时也是第一次杀人，他紧盯着一位医生朋友平时给他说的最容易让人昏迷的部位，水管从背后伸了出来，对准石强闭着眼睛发劲挥了下去。
塑料水管击打到肉的沉闷声音传来，正当任叶寒以为得手了，石强的声音传来。
“任工程师，您这是要解决我？”
当任叶寒仔细看去，水管竟然只打在石强的后背，那与自己想象的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任叶寒还是太小看石强，石强始终对自己留有防备，再加上任叶寒生疏的杀人技巧，自然失手了。
任叶寒眼见失手，撒开腿跑开。
“狗兔崽子，他娘的害老子！”石强大吼道，正要追上去，突然驾驶座的一双血淋淋的手抓住了石强的手臂……
几分钟后。
“哈……哈……”任叶寒喘着大气向后看去，意象中的石强并没有追过来，按理说石强吸引的警察也没追来，看来警察们还没注意到自己。
“他妈的。“任叶寒急促的呼吸掩盖不了恐惧。
“完了，全他妈完了。”任叶寒已经能想到石强在警察面前对自己的控诉和抹黑。
监狱。
镣铐。
家人的哭诉。
法庭的锤声。
同事的蔑视。
社会的声讨。
这些一切的一切将任叶寒向深渊推去。
“啊！”任叶寒乱抓着头发，他早应该想到，这场具有极大风险的赌博，把自己的人生赌输了，自己的名誉、地位、金钱都将毁于一旦。
“回不去了。”任叶寒颤抖着拿着引爆器。
“不，不对！”他想到，警察或许聚集在石强周围，如果此时引爆，或许，任何与他有关的事都会消失。任叶寒又开始新的赌博，他已经没了退路。
“哈哈哈哈……“他疯了一样大笑起来，充满血丝的眼睛透出无限的癫狂。
“都他妈的给老子死！”话音刚落，便按下了按钮。
火光冲天，烟雾四散，四五层高的楼宇缓缓倒塌，巨大的冲击波把任叶寒吹倒在地，浓浓的烈火燃烧在不远处，红光照映在他的眼眸，似如地狱焰火烧尽他心里仅剩的良知。
“任叶寒！“
如恶鬼索命般的声音传来，烈火中走出一个人，火焰覆盖在此人身体每一处，任叶寒一脸不置信的看着这人，他能听的出来，此人是石强。
石强吼了一声之后的话语已经变得尖利且无法分辨，火焰好似等待石强将这句怒吼后才烧尽他的喉咙。
超现实的景象充斥在任叶寒的眼里，疑问在脑袋里四处乱撞，惊悚的面孔扭曲着脸上的每一个器官。
常年优异的怅然若失感与石强死前带来的恐惧相互博弈，两者肆无忌惮地蔓延着，心脏兴奋地将沸腾血液输送到身上任意角落，而最终这种复杂情感终于突破桎梏，将任叶寒的神经搅得一团乱麻，混沌不堪。
任叶寒的恐惧最终化为了愤怒。
他强撑着身体与脸面大笑。
”你！呵呵哈哈哈哈，就是因为你，我才会到这种地步，看看你的样子，石强！“
任叶寒捡起地上的掉落的钢管，炙热的温度烫得他皮开肉绽。
“是我赢了！我赢得了一切，我还他妈的活着！而你？石强！被火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老子要把你们这些违令的人杀得干干尽尽，不择手段！”
任叶寒像是向世界宣告胜利一般大吼，是愤怒还是哭诉，已经没人能分清了。
石强身上剧烈的温度灼烧着任叶寒的皮肤，血水一片片渗了出来，流满他的全身。
钢铁落入火焰，碰撞着石强的头盖骨，火星从焰色里分离四散，像是秋叶飘落，描绘着诡异的美丽之景。在次次挥舞中，任叶寒仿佛能看到自己击碎了自己以往的一切，童年，初恋，家庭……
火灭了。
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一切躁动与不安。
徐徐传来的风螺警报声震动着，击打在任叶寒脸上的雨点淋漓，烧伤让他变得面相凶狠恐怖。
而他失魂落魄的盯着前方，脚步缓缓在公路上挪动，已经嵌在手掌里的钢管被雨水冲刷后反射出凌人寒光。
渐渐的，任叶寒的身影没入袭来的夜色当中。
从今天起，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