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日记(一)
这是远别于芝花市几人的故事,但最终也会交集在一起。
“暨医生,谢谢你救了我……”
“呵,不用谢我,我不是医生。”
“为什么?”
“从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了。“
江城市市立公共医院,某换衣间内。
暨离再次穿上这件白大褂的时候,心里暗暗惊奇。那和在医学院时同样的服装款式,竟让自己拥有了全然不同的感觉。
他摸了摸胸牌,紧张和兴奋不由地表现在脸上。
出生于医学世家的暨离,刚毕业于国家一流的大学,本可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家庭关系直接成为医院管理层的暨离,听从了父亲的教导,选择从一名小小的实习医生开始。
暨离走向医院设定的集合点,接受工作前的统一安排。
“你好,我是刚来的实习生。”
“名字……”这名中年护士不耐烦地叫停了青涩小伙冗长的自我介绍。
眼前的男孩有着中等身材和一副秀气的面孔。
护士便稍作温柔。
“呃,暨离。”暨离答道。
“去那边签字。”
繁琐手续完成,暨离同一众新人入场。
院长的介绍刚结束,冬日阳光下昏昏欲睡的年轻人们便同变脸般纷纷露出欣喜之色,热烈的鼓掌像是认同了院长的励志演讲。
暨离看着这些与自己年纪相差不远的同事,感觉又回到了学校那般惬意。
但在投入工作之前,暨离首先拨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
“暨离吗?”
“是我,爸,我今天开始工作了。”
“这种事不用给我说,你的能力我是最清楚的。”
“不是,爸,离家这么多年,总想听听家人的声音。”
“哈哈哈,行,爸要忙去了,你好好做工作,有什么需求说一下就行。“
“是新病毒的事吗?”
“没事没事,好好忙你的吧,进实验室我必须上交手机,体谅一下爸,忙完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不知道是父亲没有听出暨离的想法,还是父亲单纯的没有时间,暨离叹了口气。
这名暨离的领路人早在几年前就因为特殊临床实验忙得焦头烂额,母亲也因为要照顾父亲的原因一起出门。
现下暨离想见他们一面十分困难。
暨离无奈地挂断电话后,却想到了父亲的背影,斗志重燃起来。
他对待工作如他在学校的学习一样,无论他人说是做作的酸言酸语还是过分夸耀的当代榜样,暨离都是以自己最好的姿态面对一切,更何况是在擅长的医疗领域。
“叮叮。”
铃声打断了刚入状态的暨离,来电显示的,是在学校关系还不错的学长。
“暨离吗?”
“任学长找我什么事?”
“这样,我这有个朋友需要你开个工伤证明……”
“学长,我今天才……”
“好,好,没问题是吧?行!我挂了昂,嗯!再见。”
暨离一脸懵逼地看着挂掉的电话。
从任叶寒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语中,暨离能猜个大概,他是想要自己开一个医院的证明……
暨离刚想回拨过去问个大概,办公室的门便开了。
“暨医生,出事了!九号手术室需要你主刀。”
护士闯入进来焦急地说道。
“其他医生呢?”暨离感觉奇怪,再怎么说手术室不可能让刚上岗几个小时的实习医生主刀。
“外面乱了,全乱了,很多医生莫名地身体难受,还有的行为异常,胡言乱语地不知道怎么回事!”
“好的。”暨离只能将学长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救人才是自己的要务。
暨离戴上口罩紧随护士走去。
医院走廊里人满为患。正如护士所说,很多在一线诊治的医生是刚才听院长讲话昏昏欲睡的实习生们,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得出来实习的第一天并不好过。
“怎么这么多人?”
“从今早开始就开始陆陆续续有几个病人进来,十几分钟以前病患更是爆满,基本上是同一个症状。”
“不是已知的疾病?”
“类似狂犬病,但是又不像,哎呀,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那医院的正式医生呢?他们是什么情况?”
“不太好说,院长正在处理,他叫我们先稳住局面。”
暨离有点紧张,全然不知的疾病正在蔓延,医院首先就是重灾区,医疗人员又出现了各种情况……想到这里,暨离有点胸闷。
玻璃破碎声打断了暨离的焦虑。
只见窗口几团黑影陆续落下,肉体碰撞在地面的声音如闷雷般回荡在医院里。
尖叫穿插在本就脆弱的人群里,令拥挤的大厅更加慌乱。
暨离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越是急迫越是要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在去往手术室的短短路程里,暨离见识了难以想象的折磨,人们将恐惧化为愤怒泼洒在唯独身着白大褂的暨离身上,四周的哭泣声也如厉鬼般让人难以忍受,暴力事件随处可见,每一段路都能看见斑斑血迹。
完成术前准备的暨离看向手术室大门,他心里更是怯懦了。
“病情报告书给我看一下。”手术台上是一名女孩,年龄不大。
“医生,我会死吗?”女孩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她眼角的泪花扎着暨离的心脏。
“相信我。”暨离别无它言。
暨离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很难想象这名女孩到底经历过什么。
“麻醉。”
暨离机械般的进行着手术流程,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能思考,也不想思考。
到底过去了多久呢?
眼睛僵住了,眨眼也做不到了,汗水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擦拭了。
好似暨离才是截肢的病人一般,双手没有了任何知觉。
手术台上的灯光更像双眼睛,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寄予女孩期望的父母,也许就是眼前死去的女孩,她的泪痕已经在手术之前就被擦去,如同她的灿烂人生那般。
即使是再优秀的医学生,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面对受到如此重伤的病人,第一次都会失败吧……
暨离泪湿眼底,心中一次次的安慰反而让罪恶感无限放大。
“是我害了她?”
暨离走出手术室,闭上了门。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脚底踩到某种粘稠物感到一丝不稳,他恍惚地抬头,四周飙溅的血迹给原本整洁的大厅染上了地狱般的壁画……慌忙逃窜的人们肆意踩踏着,遍地的衣物、器材、断肢残骸。
身上的白大褂红斑处处,同到处布满的各种肮脏血肉,狰狞白骨一般可怖。
混乱不堪的暨离仍停留在那个死去的女孩身上,便在原地愣住了。
前方过道里,断断续续闪着的灯光中,一名护士被持刀男子扑倒在地,灯光照耀在刀刃上,男子每一次的挥舞都闪烁着凌人的寒光,飞洒的血液伴随着护士的惨叫重叠。
暨离还在看着,心中有一个声音质问道:你看,那模样像不像手术台上的自己?
护士的脸渐渐变成女孩,而那名咧着嘴大笑的男子就是暨离自己
手?
一双宽厚的手揽住了暨离突然幼小的身躯,而他面前具象的沧桑男人看着他。
“小离,我要走了。”
“爸,你要去哪?”小暨离疑惑道。
父亲站起来抚摸着暨离的头,他并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叹了口气继而缓缓说道,“你是个天才,小离。也许在将来你会跟我一样,也许你比我更加优秀。不对,这是一定的。”
父亲点点头,继续说,“你爸我学医只是子承父业,但是你不一样。我看的出来这是你的理想,你的归宿,你的信念,所以我唯一能教你的只有这个。”
父亲指了指暨离。
暨离依然不明白父亲究竟要说什么。
“医者,或不能救天下之病痛,但定要持天下之大德。小离啊,你若要当医生,在救人之前,一定要先救你自己啊。”
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了,一切的污秽随之消散。
手术室里的血液不再流淌,女孩的模样不再清晰……
“你们快走!这不是活人!”
“暨医生,你怎么办?”
“我来解决!”
女孩诈尸后的场景暨离逐渐理清了,战斗过程有惊无险。
回想让暨离并不好受,他大口呼吸着,亦真亦假的记忆碎片让他当真有点分不清了。
可医院呢?生命的圣地变成了屠宰场,人们眼里惊愕的、恐惧的、死不瞑目的、以及无法诉说的……暨离看向大厅与走廊里的尸山血海,不可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惋惜?悲伤?还是无奈?
“跑吧。”暨离想着,他还不想死在这里。
暨离扎好大褂的衣袋。
“食……物。”
“医生……救,我……”
四周扭曲的怪物盯着暨离,怪物们踩到地上滑腻的血液纷纷摔倒在地,但依然用怪异的姿势,手脚并用疯狗般向暨离跑来,似如儿时乡野间被自己踩得支离破碎却还能挣扎的虫子那般。
暨离看着手里的半截手术刀,摇了摇头,转身快步向楼梯冲去。
他在湿滑地面谨慎奔跑着,背部隐约发热发痒,肾上腺素将急迫具现化在疲惫的肉体上。
脑海里预习过的医院地图逐渐具体。
三楼,
器具室左转,
消毒室右转,
暨离感觉有点奇怪,除开背后不舍的那些怪物,一路上并无意外,哪怕当中有只拦在路中,那么自己一定会陷入困境。
距离目的地越近,心里的矛盾却让他越发难受,逃出去的渴望鼓噪着,诡异的环境又将这种窃喜压了下去。
“该死!”暨离暗骂道。
暨离到达专用通道门口的走廊时,等待他的,是紧闭的防火门以及十几个游弋在防火门附近的怪物。
但他不敢停下脚步,后面的怪物还在紧追,而随着暨离的靠近,防火门的怪物们也逐个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纷纷转过头向这边冲来。
办法,办法……办法。
恍惚间,暨离看见了一个门握把。
血迹斑斓的墙壁上显得整个房门毫不起眼。但暨离已穷途末路,下意识地推门闪身进去,而后反身顶住房门。
“咚!”
暨离吃力地蹬脚,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只是一点泄力就差点让怪物撞进来……好在狭小的房门让怪物数量优势并没有发挥出来。
“暨离?”
暨离心里一惊,勉强向旁边看去,空无一物的狭小房间里,蹲坐着刚在手术室里出逃的同事。
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自己慌不择路的逃跑又间接害死了原本力所能及救出来的人。
“杨护士,其他……人呢?”暨离再次承受了一次撞击,他快撑不住了。
“外面就是……”护士哭了起来,夹杂丝丝猩红的泪水似乎迟到,直至有人共享才有流露的意义,“咳,呵咳。”
听闻咳嗽,暨离这才注意到护士身上的异变。
颤抖、咳嗽、出血、皮肤苍白、情绪不定……
“我快撑不住了……“暨离喃喃,紧握门框的手青筋反复显现,勒住的指缝像在被割裂。
“暨医生,虽然我们一面之缘,咳,但是你救我们的时候的样子,真的好帅……”
“如果一切没发生的话呵……我可以做你的女友吗?”
那可能是人最绝美的笑容,唯有暨离有幸看到了,他痴痴答道,“我陪你一起。”
“谢谢……但,咳咳,但是……“
那副笑中带泪的画面映在几近枯竭的暨离心底。
“真不想死啊,我相信,你一定能救我是吗?我不想……”护士的啜泣声里隐约的嘶哑越来越怪异,直至变为野兽般的低吼声,她清秀的脸变得狰狞,大张着嘴向暨离冲来。
暨离红肿的眼眸上照影着她的身影。
可他嘴唇紧咬着,缓缓摇头,乞求她不要如此……
霎时间,暨离侧身闪过护士的攻击,松开门栏后冲刺到窗边,右手抓住窗框,双脚一前一后踩上窗台。
怪物破门而入,向暨离飞扑而来。
暨离顾不得其他,以右脚为支撑身体大幅度旋转,左脚便踩在空调外机的支架上,一手顺势抓住支架旁的水管,且在怪物们要抓住自己的一刻,转而将重心拉到外侧。
半个身体顿时悬在空中。
首当其冲的怪物悉数冲过窗户坠落下去,暨离只觉持续数秒的的悬空感消失,沉重再次拉扯起暨离的身体。
向下看去,异变的她单手抓着自己的右脚。
江城市的上空鼓着北风,萧条的城里处处狼藉。
仅有此刻的暨离这边那般唯美,如若似神话,纠葛不分开……但她的面目里满是血肉的暴戾与狰狞。
锈迹斑斑的空调支架仅仅支撑了几秒的时间便断裂掉落了下去。
“铛啷啷。”
像是空荡的钟声传来,吸引了医院楼下无数怪物拥挤着向暨离涌来。
失去支撑的暨离突然滑落,最终左手紧紧抓住了摇摇欲坠的水管,血液从胳膊上顺流而下,脚下见血拉扯的它更加疯狂地摇摆身体。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无力的臂膀只得绝望松开。
……
当暨离再度睁眼的时候,大雨还在持续着,幽黑空旷的云层除短暂雷鸣之外似乎还有远方缓缓传来的枪炮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暨离滞慢的脑袋好一会才得以恢复。
潮湿衣物逐渐贴紧皮肤。
寒冷侵袭身体。
暨离吃力地站了起来,看向四周,可怖的怪物并没有将他碎尸万段,反而千疮百孔地倒了满地。
而暨离的目光里也不再有她,仅剩眼前落不完的雨水和远处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光。
遍地的尸体无法逐一安葬,暨离便只得在树干上用锈铁勉强刻下墓志铭。
献给那些曾经活着的人们:
“向廉价的生命致以无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