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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童年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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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生身下是一个小她两岁的妹妹。她总是跟在他的后面。嘴里不停地叫他“哥,等我一会儿!”像个跟腚啷子似的。他不愿让她跟着。她不生气,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仍然,一口一个“哥——”地叫着。

    她不但嘴甜,而且很会来事。有眼力见。

    她父亲吃饭有做枕头的习惯。一到吃饭的时候,她用眼睛瞟着。看着父亲磕了烟袋,便腾腾地跑向炕梢,从被摞上费劲巴力地拽下一个大枕头。趔趔趄趄地抱到父亲的座位。父亲吃完饭,她又噔噔噔跑到炕头,从腰窝里够了巴士取下烟袋递给父亲。父亲眼睛露出了微笑,嘴里说

    “我大闺女真招人稀罕!”

    此时,小天生会说:“欠巴登!”

    奶奶说的更恶劣:“那是个诓人精!”

    父亲不乐意了,“妈!再别说某孩子!”

    夏末秋初,天晴得特别好。土豆秧已经落了,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露出一颗颗高大的天天秧,结满了黑油油的天天。说高大也不是真有多大,也就四五岁孩子高。但在孩子们眼中,再加上周边土豆秧全倒了,裸露出来显得又高又大。

    黑油油的天天,酸酸的甜甜的,非常可口。吸引着孩子们。

    大家只顾摘,一粒也舍不吃。眼看苞米裤杆杆见长。心里高兴极了。摘完一棵,抬头一撒目,立刻像小鸡扑飞虫一样,飞向另一棵。

    “哥——你摘多少了?”妹妹问。

    小天生哪里顾得回答,似若听而不闻。只顾埋头摘。摘完一棵又奔向另一棵。

    “哥——,等等我!”

    她不哭也不叫。她跟不上趟,又被脚下的横七竖八缠绕着,跟头把式地很是艰难。——不知什么时候,她跟上来了,脑门上沁着汗珠,嘴里啡儿啡儿地喘着粗气

    “哥——,你摘得可真多!”

    白天生的苞米裤里已经摘满了大半下,她的苞米裤底都没盖上,而且还有些半绿的。

    “哥——,给我点呗?”

    白天生没有说给也没有说不给。晌午了,他开始往家走。她跟头把式地跟在后面,尽管很努力,还是越拉越远。

    “哥——,等等我!”她喊。

    白天生没吱声。

    到家了,他母亲问:“妹妹呢?”

    “在后面呢!”

    不知啥时,妹妹进了屋。她脑门上沁着汗珠,嘴里喘着粗气站在哥哥面前。望着哥哥的苞米裤。

    “妈!让我哥给我点呗!”她说话了。

    “给你妹点儿,她小。你是她哥!”母亲发话了。

    白天生从苞米裤里拿出两嘟噜给了妹妹。

    第二天,妹妹没有跟天生摘天天。她病了。

    中午回家。只见她躺在炕上,两手攥得紧紧的。闭着眼睛口吐白沫,嘴里不停地发出“怨你——怨你”的抽搐声。

    她母亲不停地给她擦嘴,哭喊着:“大闺女!大闺女!睁开眼睛看看妈!”

    他父亲请来张子良大夫打了一针,扔了一包药,也没能保住妹妹的命。当天下午,她停止了抽搐,也停止了呼吸。母亲嚎啕大哭。大姨在一旁苦劝。奶奶没掉一滴泪,说那是个“诓人精!”

    白天生不信奶奶的话,他不信妹妹是诓人精。——他伤心地哭了!后悔那天没等妹妹、没多给妹妹一些天天。他手中的天天洒了一地。

    他父亲抱起妹妹的尸体往外走,母亲疯了似地拽住不放。大姨和几个女人拉住母亲又是一阵苦劝。母亲无奈地瘫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奶奶脸冲窗外,冷着脸说:“你哭她就能活过来呀!”

    他父亲很快从他妹妹的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他母亲却久久不能自拔。一年后,说:“小死丫头活着该五岁了!”

    三年后,天生妈又为他生下一个妹妹。他母亲不再提“小死丫头”。也许她真地被母亲忘了,也许她还潜藏在母亲的心底。

    白天生母亲的腿又犯了,流脓淌水,下不了地。一个叫“老瓜官”的说他会治。白老疙瘩轻易就信了。这天吃完早饭,老瓜官开始动刀了。他拿出刀子剪子,在洋油灯上烧了烧就开始剪疮口上的烂肉。天生妈疼得妈呀妈呀地叫,天生爹摁着。听见妈妈没好声地叫,小天生受不住了,拼命地从奶奶怀中往出挣,口里不住地喊:“这下我妈可完啦!”母子俩谁也顾不了谁,各自只顾哭喊。霎时满脑袋大汗。大约十分钟,烂肉清除完毕,开始敷药。那药不知是什么药,接触到新肉,火烧火燎猫咬一样地疼。天生妈忍受不住,妈呀妈呀地叫。小天生的嗓子都哭哑了。他奶奶只顾抱着他摇晃着,别无他法。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药劲过了。疼也减轻了不少。天生妈说:“刀没割在谁身上谁不知道疼!这一辈子,啥罪都得遭,不如死了!又忍着泪对天生说:“妈就舍不得你,要不,妈真——真地不活了!”小天生仍然抽抽搭搭。

    遭了这场罪,天生妈的腿并没有好,仍然流脓淌水,时好时坏。白家老太太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似乎这一切都是天生妈的错。是她不够坚强,是她不够忍耐。疼——不就是个疼吗?你哭你叫,他就不疼啦!说不上是苦水里泡出的坚强,还是痛苦培养出来的病态。

    白家老太太也是命苦。三十岁守寡。男人离开时扔下两儿五女。大女儿已经找了人家,还剩四个。嘱咐她一定要守着儿女过。她信守承诺,忠贞不二。带着六个儿女艰难度日。小女儿还未出嫁,病死家中。女儿们陆续出嫁,两个儿子相继成家,白老太太也已进入知天命之年。就在这时,三女儿撒手人寰,扔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没过几年,大儿子突然东风不语,不到一个月离开人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欲哭无泪。时代不同了,大儿媳没有走她的老路,带着一儿一女远嫁他乡。扔下较大的一个女儿陪伴奶奶。看着没妈的孩子可怜无助的眼神,老太太唉声叹气:“这咱的人那——真下得眼!”

    天生妈也大胆起来,“谁像你那么死心眼子!贞节烈女,谁给你立贞洁牌坊啦?让孩子跟着遭那大罪! 那阵儿你才三十左右趁年轻找一家,咋地也能养活你和孩子。何必自讨苦吃?”

    老太太脾气也免了许多,“咳!带一大趴拉孩子谁要?”

    “咋就没人要?连我这样的一条腿还有人要呢!就说你不找就是了,死心眼子。”

    “都说找,找个好人家还行,要是碰着个脾气不好的,孩子受气大人遭罪。心操碎了!还不如领着孩子过。这不也出头了?”老太太说。

    “为一回人,那么容易呢!岁数大了讲不了,年轻轻的谁守那玩意?让死人占着活人身子,那都是虎!死心眼子不开窍!”天生妈说。

    “那时候不像现在,大姑娘梳歪桃——随便。”老太太终于醒悟了。

    奶奶指着堂姐对天生说,“没妈的孩子多可怜,这世上谁是你最亲的人?你妈!只有你妈!别看她瘸腿吧唧,只有她最疼你。她是你最亲的人!这个好那个好,谁好也不赶自个儿妈好!天生,你妈伺候你这么大不易,你可千万别忘了你妈。爹的恩情还好报,摔了丧盆就报完。娘的恩情不好报,一生一世抱不完!”奶奶那天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善良。

    不久,奶奶就把堂姐送到她妈身边。

    那年冬天,奶奶从外面回来就变了样。灰蒙蒙的眼睛失去了意识,不认人了。两手提着裤子,一句话也不说。

    他父亲踏着冰雪请来了通晓阴阳的李四先生。一番折腾之后,李四先生扔下一句话:“就看腊月初三了。”那天是冬月三十。

    到了腊月初三,奶奶果然会说话了。口中不停地呼喊:“猴哇!猴!”他父母亲趁机大声呼喊:“妈——”,可他奶奶毫无反应。他父亲刚刚燃起的欣喜和希望顿时破灭了。奶奶属猴。联想起来,凶多吉少。

    他父亲不分黑天白夜地守候在奶奶身边。接屎端尿。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要翻一次身。由于父亲的精心照料,奶奶到死身上没有硌破一块。他母亲更是不敢怠慢,点着一条腿屋里屋外地烧水、做饭、熬药

    他奶奶的屎就拉在一块布垫上。他父亲用牙嗑开一节秫秸,刮净布垫上的屎就让他母亲去洗。那屎经这么一刮早弥进布丝里。洗过的水中仍能看见屎的渣影。他母亲拧干后就用手抻着在火盆上烤,顿时热气腾腾,屋子里弥漫着臊臭味。

    小天生捂着鼻子喊“臭!”他父亲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这是父亲发出的警告。立刻缩在墙角处蹲下。那是对奶奶的大不敬。白天还好过,晚上难熬。屋子里又冷又暗,洋油灯鬼火一样忽闪着。照的人影又大又怕。弟弟和妹妹都睡着了。只有他睡不着,两眼溜圆依偎在妈妈身边。

    夜深了,寒气逼人。白天生在母亲怀里,眼睛也半睁半合。他父亲去外面树杖子上掰了些干树枝,三把两把撅成寸段,放入火盆点燃。干得响透的树枝必必剥剥地爆着火星穿起火苗。屋子里顿时亮了,温暖了。他父亲的脸映得通红,眼睛也明亮起来。

    火苗越来越矮,光亮也越来越小。屋子里的烟多起来。他母亲搂着他躺下,他母亲说:“烟不呛矬子。”随后,把被拽到头顶蒙上脑袋。白天生掀开被缝,一股冷风吹进来。他父亲开门放烟了。烟没了,热气也跑得差不多了。这一宿不知笼了多少次火,也不知放了多少次烟。他每次醒来都能看到他父亲不是笼火,就是放烟。那一个月,他父亲没睡过一个好觉。

    奶奶死的那天早晨,天空飘着清雪。龇牙咧嘴的风门,挂满了白胡子老头一样的霜。开门关门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父亲趴在北柜盖上抽抽搭搭,哭得很伤心。那是他父亲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哭。

    他奶奶的灵堂就设在外屋地上。他奶奶穿着青棉袄青棉裤,外罩青布大衫;头戴纯银漏勺,别了一根伴她一生的银簪。脚穿一双青布梯字鞋。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出殡那天,白天生哭了。仿佛那一刻奶奶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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