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穷家娇子
新开河从大黑山下来,匆匆向北流去。切过人口公社的半壁江山平缓地一分为二:一支东北,一支西北。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字。裆口处住着十几户人家,屯子的名叫裤裆屯。
这天,骆先生路过此地,驻足观看。口中自语:“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住在这儿,无论是单传,还是孤种,都会人丁兴旺生生世世。”
骆先生收回目光,只见一个小男孩来到面前。孩子虽然不胖,但生的周正耐看。骆先生喜欢小孩,俯身问道:“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我五岁。小名叫小子;大名叫天生。姓白,叫白天生。”小孩回答得有条有理,小嘴嘎巴溜丢脆。骆先生甚是喜欢,心想,这孩子长大一定是个人才。
“这名字不错呀!谁给起的?”骆先生问。
“是我爹起的。我是白天生的,我家又姓白,所以叫白天生。”
“啊!——”骆先生恍然大悟。
白老疙瘩虽然家穷,曾经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然而,热情好客。当即邀至家中。言谈中得知,骆先生就住在北边十里开外的小西藏,是个读书人。家中有半垧薄地。农闲时游走周边村屯,做些看相及倒卖牲畜的生意,赚些小钱贴补家用。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悠闲日子。两人吃喝说笑,脾气秉性言谈举止很是合得来。大有相见恨晚。
一个小男孩走进屋来,规矩地站在炕梢的炕沿边上。
这不是白天生么?骆先生一愣。白老疙瘩忙说:“这是我的大儿子,今年五岁。不怕你笑话,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家穷三十多岁才说上媳妇,接续晚。我都四十了,孩子才五岁!”白老疙瘩面有惭色。
骆先生道:“穷富不是为人之本。朱买臣穷书生,后来中了状元做了大官。车胤孙康匡衡都家境贫寒,经过自己刻苦努力改变了现状。历来就有穷不扎根富不长苗,三穷三富过到老的说法。所以,穷不是毛病,穷也不可耻。穷让人刻苦、让人奋斗;相反,富让人懒惰奢靡、使人颓废。这也正是穷变富富变穷的原因。你家正当时。贵公子就是改变你家命运的人。天生——天降大任!不说大任就是小任他也不能下庄稼地!只要念好书,一定能出息人!”
白老疙瘩虽然听不明白,但也半彻半悟,“我是个粗人,一辈子靠力气吃饭,就知道种地种土。种地不但要伺候好还得风调雨顺。才能打粮。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太对了!世间万事一理,种庄稼靠人勤,还要靠年头好,缺一不可。年头是天时,人力不可为;人勤完全由人。但是,你还要应时应晌。秋天下种你再勤快,庄稼也成熟不了。人也是一样,首先,你得是那块料!还得赶上好时候。就拿你来说吧!是个读书的料。可在旧社会,没有学堂、穷人无处念书——念不起书。你再是块料也不行!就像一粒好种子,十冬腊月他也发不了芽,更长不出庄稼。现在,人人都可以读书都有机会。这时’料’就很主要了。刻苦好学的就有机会成才;懒惰不学的,就没有机会。不管你做什么,有文化都是一个必要条件。穷变富需要几代人努力奋斗生生不息。从根本上说,就是要从娃娃抓起,从小孩做起。做什么?——就是要念书”
“骆先生,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一个大字不识。可我想的跟你一样,我就喜欢念书。我给李大毛愣扛活,李大毛愣老儿子李秉初念书,我就看着人家写字眼馋,庸乎这个还挨了李大毛愣两脚。说我不务正业——干活去!”
“我一看,你就是块读书的料。可惜没摊上好时候。秋天里长出的高粱苗,长不成粮。老兄,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包括我在内,有文化没文化都没啥大出息。可孩子们就不一样了,读书读得好,前途无量;读不好,照样土里刨食。土里刨食你还能跑出金子?念好书也不是容易的事,要下大功夫。古来就有: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培养小孩子比啥都重要。”
“那是——”白老疙瘩说。
骆先生看着聚精会神的小天生,问:“你咋不上桌吃饭?”
“家里来客,小孩子不能上桌子。会让人笑话。”天生说。
骆先生笑了。转向白老疙瘩:“老兄,我家小女落雁芳龄三岁,长样虽不能说闭月羞花,在同龄孩子中也是数一数二。小令朗两岁。如不嫌弃我愿咱两家结成儿女亲家。”
“那敢情好了!太好了!”白老疙瘩高兴道。
天生妈说话了:“按理说不该我女人说话,可这事太不靠谱了。三五岁的孩子才哪儿到哪儿?这也不是旧社会指肚轧亲!孩子们长大了说不上啥样呢!要是相不中咋办?就是咱儿子相中人家闺女了,可人家闺女没相中咱儿子,那也不中啊!”
骆先生笑了,“老嫂子,多虑了。这只是我们老哥俩的意思。也给孩子们指个方向。长大后能否如愿,要看他们的缘分。别说他们还小,变数大。就是年轻人父母也不敢说死。离婚的有,毁婚的也不少。我们老哥俩的意愿不会成为他们婚姻的障碍。”
“要不说你呀!净瞎掺和。骆先生说得多明白!”白老疙瘩说。
临走时,骆先生从钱搭子里取出笔墨、红纸,写了一副对联,算是赠礼。 对联是
礼乐百年承燕翼
诗书千载荷龙光
白老疙瘩一心盼着白天生长大,他把白家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天生身上。白家老太太却不这么看。她认为那个骆先生的话就是异想天开。自古就有,富读书穷养猪的说法。穷人就是干活的命。出力干活养家糊口,读什么书哇!穷人读书跟有钱人抽大烟差不多。弄不好,变得奸懒馋滑。庄稼活干不下去,干部又当不上、工又做不成。庄稼不庄稼买卖不买卖,高不成低不就。这不把孩子废了。天生妈则一心想着天生的成长——现在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让他有个好身体。至于将来,那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现在谈论还早。
上顿小米饭下顿小米饭,一口大咸菜。大人还可以,小孩子吃不下。老太太张口闭口稀罕孙子,可一个鸡蛋舍不出。西院老杜家房檐上挂一捆干巴鸡腿葱,有手指粗筷头长。两家中间隔一堵土墙有一人高。白家这面墙下是一堆黄土,是秋天抹墙剩下的。天生妈就着土堆爬上土墙,用棍子扒拉过葱捆,揪下一棵。撕成一批一批的,蘸上大醤,小天生吃着乐得颠着屁股。
“小孩子惯不得,吃馋了呆懒了。长大了顶门过日子咋当一家之主?你觉着你是向着孩子,实际是坑害孩子!”婆婆发出严厉警告。
“妈!,某孩子才多大?虚岁算才五岁。从小到大吃过啥?咱家又有啥?这些年鸡蛋不超过六个,还得有病有灾。能吃馋吗?妈!你看孩子多瘦?肋条一根是一根。”天生妈说。
“小孩子贪长,能不瘦吗?长大了一上饭就胖了。”婆婆说。
“看人家西院大奎,同年同月。人家咋那么胖?”
“人和人能一样吗?小孩子和小孩子也不一样,有的生来就胖,有的生来就瘦!”
“小孩子像小猪羔似的,喂上,他就胖。挒搭着他就瘦。还是没吃着好的!”天生妈说。
“三顿六饭吃着,小米饭天天不拉,还想吃啥?”婆婆不愿意了。
“一口干巴眼子饭、大咸菜。上顿是下顿是,大人还将就小孩子能吃下吗?”天生妈反驳。
“天生妈,你可气死我了!我可不跟你计较,惯不出好孩子!”婆婆说着说着脸扭向窗外。
白老疙瘩干活回来,发现老太太脸冲窗外不说话,问天生妈:“老太太又咋的了?”
天生妈说:“我哪知道?”
白老疙瘩不再问,一巴掌将只有一条腿吃力、瘦小力单的天生妈扇到柴火堆。此时,老太太的脸立刻烟消云散。转过头和儿子唠嗑。
小天生一旁站着发呆。他不喜欢爸爸,更恨奶奶。
晚上,白老疙瘩对天生妈说:“我不打你,老太太能开晴吗!”
那天吃完午饭,天生妈收拾完碗筷,接到了天生爹的命令,就一个人拄着棍子下了地。火巴巴的大道上就她一个人。她说:慢鸟先飞。
白老疙瘩抽完烟,磕了烟袋,抱起天生上了枣红马。不一会儿,追上了天生妈,又超过了天生妈。小天生看着母亲一棍子一脚地像是丈量大道,乐得嘎嘎地笑。不一会儿他母亲就被拉得无影无踪。
到了放马场,白老疙瘩把马拴在柳条墩上,嘱咐儿子不要远走,就探身锄地。
天生很听话,几乎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烈日下,无聊地看着野花、蜻蜓、蝴蝶
他父亲铲到地中间,他母亲才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上来。小天生忙跑过去,夺下母亲手中的扒锄。他母亲说:“你可别闹了,你要能干何必让妈一挪一擦地!”
天生不闹了。他很听话。
他母亲低着头,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一手薅一手扒,完成一块向前挪一块。后来干脆坐在地垄沟里向前尾蹭。那条疼腿成了负担和累赘。
他母亲几乎是拖着一条腿爬着干活。在她的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拖痕。
西北天突然滚起一团乌云,接着一阵凉风吹来,这是大雨前的预兆。白老疙瘩匆匆来到柳条墩,解开马缰绳,抱起白天生飞身上马。霎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对面不见人。干活的跑的跑、蹽的蹽,骑马的骑马,坐爬犁的坐爬犁。泥土路上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白天生被父亲浓浓的汗泥味和重重的烟味包裹着。他努力地从父亲怀中探出头寻找母亲,雨下的对面不见人。上哪儿找母亲去?小天生哭喊着妈妈。他父亲根本不理睬。只顾往家跑。
雨越下越大,泥土路也越来越滑,大道上只剩下他母亲一个人。陪伴她的只有雷鸣和闪电。
她不怕雷劈,因为雷只劈那些前世作恶的人。——其实,怕也没用,只能听天由命。
大道被雨水冲击得一跐一滑,天生妈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一个人挣扎在茫茫的雨气里。
白天生在父亲的怀里哭喊着、挣扎着要找妈妈。他父亲不理他。到家时嘴都哭木了,只剩抽抽搭搭。刚一放在炕上,他就叽里咕噜地下了地,他父亲一把把他抓了回来,交给奶奶。奶奶两手紧抱在怀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挣不脱。天生用头顶奶奶的下巴,用手打奶奶的脸。换来的是更加严厉的制裁。两只手及整个上半身被奶奶紧紧底楼抱着,两条腿被蜷压在奶奶的腿下。奶奶摇晃着,嘴里哼着摇篮曲,内容是:“我大孙儿不哭,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雨过天晴,天生妈拄着棍子进了院。浑身上下落汤鸡一样,衣服裤子满是泥。这一路不知她摔了多少跟头。小天生一下子扑进妈妈湿漉漉的怀里,看着妈妈脸上的泥巴笑了。
天生妈从不愁眉苦脸,更不怨天尤人。她对着天生说:“我和你爹上辈子是仇人,这辈子是冤家!”白天生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知道这句话是说,他爹对他妈不好。
到了八月节,白家又杀猪了。这是白家翻身的巨大变化。土改后,这个扛大活的人有了新的奔头。以前是给人家干,现在给自个干。起早贪黑自不必说,还口积肚攒卖了一匹枣红马。而且对每棵苗都精心侍弄,歪了他要用锄扶正。缺的地方他要及时补上。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田上。再加上年头好,粮食自然大丰收。白家的仓子大囤满小囤流。吃的不用犯愁不说,还喂了几头猪。过年过节都要杀猪。这些都让小小年纪的白天生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他就是没见过父亲数钱。小天生虽然对钱没有多少概念,可是,多多少少有些认识。每当外面喊:“收鸡蛋啦!”他奶奶都会隔窗说:“收鸡蛋的,等等!”然后从柜里拿出鸡蛋篓子,端着去了外面。他也常常跟在奶奶后面。奶奶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数给收鸡蛋的,有时收鸡蛋的也自己数。然后就看收鸡蛋的掏出钱,数好后交给奶奶。奶奶又常用这钱去供销社买咸盐。鸡蛋换成钱,钱又换成盐,盐又用来熬菜。这个过程深深地印在小天生的脑袋里。奶奶还有意无意地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有时想着没时。宁可撇下不可缺了。”还对小天生说:“小孩子不能馋、不能懒。馋和懒是过日子的大忌。人是越吃越馋越呆越懒。小孩子要快!”
吃饭了。炕上满是人。小天生一个个地数着:二姑二姑夫五姑五姑父还有两家的孩子;这面是奶奶父亲。总共十个人。
“天生,你也来吧!坐在五姑这儿。”
“别管他,小孩子来人去客不能上桌子。惯了养成坏毛病让人家笑话!”他奶奶说。
小天生站在妈妈跟前。看着桌子上狼吞虎咽。
他母亲屋里屋外桌上桌下地伺候着,小天生也屋里屋外跟来跟去。像个跟腚啷子。
“她老舅母,还有没有血肠了?”二姑问。
“没了。”他母亲说。
“一头猪,就这么点血肠?”二姑瞅着他父亲犯疑地问。
“没有了,二姐。”他父亲说。
他奶奶也说:“没有了。”
大家都看出个中一二,都想息事宁人。
惹事生非的二姑却没有看出这些,神神叨叨地下了地,去了外屋。不一会端着一个小黄瓷盆,展现在父亲面前。盆里面有一段半尺长的血肠。二姑不说话,瞪着两只铃铛眼瞅着父亲。父亲的脸立刻阴云密布。他二话没说,一撇子把母亲扇倒在柴火堆。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她母亲哭叫着:“你们都狼吞虎咽大口麻天地楦!我给我姐留一块咋地?”大家没有吱声。眼神里(包括奶奶)都怪二姑多事。二姑因为多嘴没少挨二姑夫的打,但她屡教不改。
“你不许打我妈!”小天生怒气冲冲推向父亲,还打了父亲一巴掌。他哪能推动父亲那山一样的身体?那一巴掌更是蝇子尥蹶子一样。小天生又转向母亲,“妈!别哭。长大我不养活他!”
他父亲在一旁叹气道:“这么点就这样,长大还能养老?”
庄稼一上场,天气就严肃起来。小天生就担负起看秫秸垛的任务,防止人偷马撕。他拿着一根和他一般高的木棍去了秫秸垛。果然有几匹马在撕咬。秫秸舔得像甜杆。见天生来,小马驹先跑了,可大马根本不放在眼里。不但不跑还抿着耳朵向小天生袭来,大有一拼之势。小天生并不害怕,他站着不动扬起棒子准备迎战。那马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想不该欺负小孩子,掉头一溜烟跑了。白天生凯旋而归。他奶奶奖励了他一个大枣和一片敏姜。
冬夜漫长,一时半会睡不着。天生就让母亲讲瞎话。他母亲讲着讲着看着天生的眼皮打架了,伸手摸摸被窝——也热了。就给他把衣服脱了,天生往被窝里一钻。要是往常他妈把前后掖一下,他就睡了。这次,不知什么原因把被窝钻漏了。小天生的气就上来了,三两脚把被踹光。他母亲急忙盖上,他又踹光。她知道母亲疼她,怕他冻着。他就专门踹光挨冻给他妈看,让他妈心疼。而且他妈越是心疼给他盖被,他越生气,仿佛钻露了被窝完全怨他妈,他心明镜似的。此时无论他妈给他盖多少次,他都不会接受,哄是哄不好的。
“那不给他两巴掌?不怕冻就让他冻着!”他父亲发话了,而且带有怒气。
小天生的气立刻消了。他母亲怪道:“多咱跟孩子没个耐心烦!我可舍不得我大儿冻着。”说着又盖上了被。小孩子也知道见好就收借坡下驴,他没有再踹掉被子,乖乖地睡了。
注:上饭——东北话,指孩子随着长大愿意吃饭。
挒搭——东北话,对孩子没管理好又瘦又爱生病。
叽里咕噜——连滚带爬,动作快。
跟腚啷子——东北话,小孩跟在大人后面走哪儿跟哪儿。
楦——东北话,骂人把“吃”说成”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