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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年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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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生一进家门,就看见他妈肩扛茬柴一手举起搂着,一手拄着棍子,点着一条腿向上屋走去。

    “妈!我来。”

    白天生跑上前去,接过妈肩上的柴,眼泪簌簌流下。

    “儿子,你咋回来了?”

    他强行咽下剩余的泪水故作刚强地说:“妈!我不念了!”

    “到底是咋回事?你不是说念完高中还要考大学吗?将来要当老师、要当科学家,怎么突然就——”他妈不解地问。

    “妈!我——我太想家了!”白天生哽咽了。

    他妈一颗心放下了,唉声道:&34;这个穷家有啥想的!&34;

    “妈!我更想您。一到烧后火时,周边农家炊烟升起,咱家的院子就浮现在我眼前。看见你抱柴往屋走的情景,眼泪就止不住就下来了”白天生像个孩子。

    “都怪妈连两条好腿都没修来,没能领你出一趟门。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这个家,更没离开过妈。你姥姥死的早,你姥姥死后你姥爷就去了密山,你舅舅在城里念书,你姥家也没谁了,也没个地方去。”他妈说。

    “妈!你腿好没好?还疼不疼了?你可不知道想家的滋味,太难受了!哪还有心思念书?”

    “儿子,妈腿好多了,也不疼了,你不用担心。——妈的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小半辈儿了。好也好不哪儿去,坏也坏不哪儿去,也就这样了。惯了!妈不觉苦也不觉累——,儿子,你是男子汉,长大要顶门过日子。眼泪窝子不能太浅。你心疼妈、惦心妈,妈知道。可妈不能跟你一辈子呀!你要有自己的日子,要有自己的事做,所以不能恋家。”

    “妈!我想好了,我要一辈子干庄稼活,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家,就是结婚后也住在您附近,这样,我就可以永远帮你抱柴——”他说不下去。

    白天生的母亲被深深地感动了。儿子没白生,这么大了心里还有着妈,她擤了一把鼻涕,“净说傻话!树大哪有不分枝的,你不能心里总想着妈,更不该因为妈耽误了自己。干庄稼活有啥出息!”

    “妈!人生也就几十年,干啥不是一辈子!”白天生说的非常轻松。

    他母亲一愣,这不是自己常说的话吗?——那是为了宽慰自己、解心疑,给自己活下去找个理由。好人谁这样活?她羡慕那些好腿好脚的女人,自愧不如而自卑。那些长舌婆冷嘲热讽更是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瞅着自己窃窃私语:“白家咋说那么个媳妇,又瘸又小又瘦,能生孩子吗?”外人的鄙视非但没有换来丈夫的同情,反而增加了他的不满和厌恶。似乎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家,引来她们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给他丢人。婆婆更是直言不讳:“要是生个小子还算你有功,要是生个丫头——哼!比不下蛋的鸡强不啥!”传宗接代的目的暴露无疑。

    家里家外的风凉话虽然难听,倒也燃起了她心中的希望——生个儿子!他会管自己叫妈,会和自己一条心,长大会帮自己抱柴她想象着美好的未来。

    美好的想象还没到,恐怖的一幕提前出现了。——住在东屋的齐福海的瘸媳妇,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忧忧郁郁,没有一点乐模样。小媳妇三十多岁,没爹没妈。哥嫂强行做主到处托媒,把她嫁给了大十四岁的齐福海。小媳妇从怀孕那天就害怕,她听人说三十多岁生孩子骨缝不好开、腿脚又不好,怕是凶多吉少。临近快生了,小媳妇预感不好整天哭哭啼啼,齐海不但不劝反而大声呵斥,“谁家老娘们不生孩子?你怕什么!”小媳妇不敢吱声。齐海仍然麼叨:“再好的运气也让你哭丧了!”孩子出生那天,骨缝就是不开,再加上害怕,小媳妇折腾一脑袋汗。老牛婆也急得束手无策。就在老牛婆去外屋水之际,小媳妇不知从哪儿把剪子弄到手,一狠心把肚子豁个大口子全家人目瞪口呆。入殓时小媳妇肚子伸出孩子的一只小手。

    天生妈亲眼看到这悲惨的一幕。她先是害怕,很快就冷静下来。——人这一辈子早晚都是一死。要是死了,早死早托生,还兴带来两条好腿;要是不死,就有了孩子,也不孤单了。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自己身上掉的肉,都会和自己一条心,长大都是自己的帮手,能给自己抱柴,不会让他们再欺负自己。她想开了。

    她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她望着刚出生的宝宝欣慰地笑了。这是她身上掉的肉,是她的命!

    这些年来,每当那条疼腿流脓淌水,还要抱柴烧火做饭的时候,每当丈夫的大巴掌落到自己的脑袋上时,她都会默默告诫自己:&34;我有天生,他长大就好了!&34;婆婆的白眼,大姑姐们在炕上吃吃喝喝叽叽嘎嘎又说又笑,她一个人拄着棍子屋里屋外地伺候她都不再生气、不再计较。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天生长大就好了!看到那些好腿好脚的也不再羡慕,更不自卑。天生三岁那年,看母亲抱茬子,他也要抱。结果抱散了,愣愣的看着他妈。“是不是抱散了?你不能抱,你还小。”她重新把柴捋起,一边说,“要是长大了能这样就好了!”

    眼看天要晌午了,天生抢着妈妈手中笊篱。他要学妈妈捞饭。“这孩子这个闹!一会你爹回来了,看妈没做好饭又该骂妈了!”天生果然不闹了。她把饭盆在锅里,又去切菜他突然想起天生。他去哪儿?她急忙喊:“天生!”没答应。她慌了,急忙往外连蹦带爬。只见天生夹在醤栏门的两根木桩的夹缝里。她急忙抱起,喊:“天生!天生!睁眼看看妈!”声都变味了。小天生渐渐睁开眼睛,看着妈妈。“你可把妈吓坏了!妈以后可不审嗒你了!”她把天生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道歉。老太太从屋里出来,鼻子不鼻子脸不脸的,“我还以为咋地了呢!”天生妈带着哭韵说:“都提溜啷当了!”

    天生改变了她的世界。别人笑她活的窝囊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咋活不是一辈子!”

    “咋活不是一辈子!”这句话原本是无可奈何又自我安慰的话,说着说着反倒信以为真了。人这一辈子不管你是好腿好脚还是瘸腿吧唧,不管你是享福还是遭罪,不都是六七十岁吗?铆大劲活九十多岁。寿数短的四五十岁,甚至更短。寿命长短和腿脚没有关系、也和享福遭罪没有关系。多少好摸好样的利手利脚的说没就没了?有多少享福享过了,没活过遭罪的!咋活不是一辈子!没想到这种想法却潜移默化地在儿子心中扎了根。她后悔不该影响儿子。

    “儿子,不能那样想。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还是念书吧!那儿是高处是亮处。庄稼活又苦又累,吃不着好的喝不着好的,年头到年尾挣不几个钱!”她说。

    “妈!我已经退学了。这是我深思熟虑过的,绝非一时冲动。农活是累,累算个啥?没看哪个坟丘子是累死的!都是长病长灾死的。至于吃好吃坏享福遭罪更是无所谓,香在嘴里臭在屁股。福是人享的罪是人遭的!”白天生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见母亲听得认真,又说“其实,庄稼地也不是一无是处。赶上好年头,不但丰衣足食,还能杀年猪。猪肉猪爪猪耳朵、血肠排骨吃个够,吃个全科。比城里人都丰富。再说,人活一辈子也就几十年,一家人全全科科总在一起比啥都珍贵!”

    他妈见他坚决,改口道:“说到底,确实那样。人的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一起的时间就更短了。亲人们在一起确实值得珍惜,死了就看不着了。可是说归说做归做,活法不一样。有人千里当官有人进城做工,有人守家种地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当官的吃香喝辣、做工的也是有吃有喝;种地的荒年吃糠咽菜,丰年也就填饱肚子。还是个穷。——它能一样吗?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明明没得到却说不稀要。都是给自己找台阶。千万别当真,信不得!”

    “妈!看开些,既然结果都一样,又何必在乎过程呢?”

    他母亲说不过,改口道:“你可想好,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他父亲一进屋,看见儿子回来了。心咯噔一下,是不是又想家了?小学六年级秋翻地集体住校,她就曾因想家,半夜里跑回家来。他从未在外住过。这次不会——,他父亲不敢想。

    “你怎么回来了?齐国良、赖二回来了吗?”他父亲问。

    白天生不敢回答,也不敢抬头。想象中父亲的脸一定很难看、很吓人。

    “哑巴啦!咋不说话?”父亲进一步问。

    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这一关他早晚要过。想到这儿,白天生抬起头,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

    “我不念了。”他的声音先大后小,底气不足。

    “什么?再说一遍!”父亲说。

    “我不念了!”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

    屋子里出奇的静。父亲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吱声。三个人就这么对峙着。白天生心蹦蹦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沉默不可能持续!他积蓄着自己的准备——准备迎接父亲的大巴掌。他暗暗地叮嘱自己——要挺住,牢记想家的滋味有多难受?

    “你念还是不念?”父亲又问。

    “不念!”白天生咬着嘴唇闭着眼坚定地回答。他父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那小簸箕一样的大手常常代替他的嘴说话。说实话,长这么大,他就挨过父亲一次打。看到的多是父亲打母亲。父亲每次打母亲他都感同身受,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的害怕、一样的疼。这次,他忤逆父亲,私自退学。这么大的事都不跟父亲商量,自作主张。事后又肆无忌惮,毫无悔改之意。要知道,父亲把他的读书——成为一个读书人!当成自己未竟的事业。砸锅卖铁,卖血卖命也要把他培养成“白家的念大书的”!如今半途而废成为白家的耻辱,惹人笑话,打了父亲的脸。父亲一定不会轻饶他。一定会狠狠打他一顿,让他长记性,然后强迫他返回学校。他会在同学中传为笑话、遭到嘲讽。他当务之急是做好挨打的准备。

    白天生等了半天,没有一点感觉。他睁开眼偷偷地看了父亲——父亲那沧桑的脸又多了不少褶皱,褶皱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半天,父亲张了嘴

    “你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都给李大毛愣扛整活了。李大毛愣老儿子和我同岁,他叫李秉初。你该认识。在你念过的那个小学当校长。当年我给他家扛活,他在读书。后来当了老师,挣国家钱,旱涝保收。我今年五十九,眼瞅着六十。干了一辈子,也就养家糊口。没给你们挣下啥家产。人家李秉初挣国家的钱,旱涝保收。一个月挣的钱赶我一年了!我的路和李秉初的路都摆在你面前,走那条,你自己选吧!”

    父亲的脸很平和,褶皱似乎也舒展了许多。眼睛里饱含着无奈,欲哭无泪。让人看着可怜。白天生哭了,哭得泣不成声。他知道父亲心中的苦涩——他心刚命不随。一辈子身为庄稼人,却羡慕读书人。而且,羡慕的死心塌地。不知从哪儿弄来个铅笔头,在他的小木匣里锁了近三十年。直到天生上学,才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他。还大言不惭地说:“白家这下可要出了个念大书的!”考上高中那天,他乐开了花。大张旗鼓地说:“白家可下子出了个念大书的!”

    “要不,你再想想?五岁那年屯里来了个骆先生,会相面。说你一辈子下不了庄稼地。你要念书准能出息人!”父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相面算卦都是瞎白话,骗人!是迷信!不能信。”天生说。

    父亲看他坚决,缓缓地说:“也好,如了你奶奶的愿。——干庄稼活是苦点累点,还是能养家糊口。”

    为了快速结束这场风波,也怕父亲夜长梦多。白天生第二天就下队干活了。大家都感到奇怪。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怎么能说不念就不念了呢?人们议论纷纷。

    “也太任性了,高中那么好考呢?咋能说不念就不念呢?”

    “干一年就知道了。庄稼地能有啥出息!”

    “知道能咋地?晚了!”

    “你们寻思哪去了?兴许是犯错误,让学校开除了。”

    “那可不能。天生不是那样的孩子。再说,刚上学能犯啥错误?”

    “也别说能还是不能,等齐国良、赖二,哪怕回来一个,就知道了。”

    白老疙瘩听在耳里烦在心上。心中五味杂陈。他问儿子:“累不累?”

    “不累!”白天生斩钉截铁,干净利落。他不能说累。

    星期六下午,齐国良回来了。他捎来了口信:老师让他马上回去,金主任已经大发雷霆了。没等白天生回答,他爹抢先说:“他明天就回去!明天就回去!”

    “明天是星期天,后天就行。”齐国良说。

    “那就后天,后天!”他父亲忙迎合。

    白天生不好说什么,他不能再往父亲的伤口撒盐。不能打父亲的脸。

    白天生一到学校,一个陌生的声音,“还吃咂呀!”那个同学他不认识。在他跟前不远处站着齐国良嘻嘻笑。一定是他添枝加叶地说了一大堆他的坏话。他狠狠地瞅了齐国良一眼。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批评他怎么能不辞而别?之后,叫他去了金主任办公室。

    金主任先是批评他目无组织,目无纪律。气愤地说,你不想念书为什么报考我们学校?你不念不要紧,是你个人问题。可是,我们少招了一个学生啊!这个责任你能负得起吗?你要在全校学生大会上深刻检讨,并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你要清楚,态度很重要!如果态度不好或者检察不深刻,就要给你“记大过处分!”,白天生心情很沉重。很不是滋味。最后金主任说,你回去准备准备,本周六开会好好检讨检讨,认识错误很重要。白天生回到教室,同学们告诉他这几天都参加了校外活动,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是第一天上课。

    太阳还有一树高就要落山了,农家的屋顶又升起了炊烟。他的家仿佛就在其中。妈妈点着一条腿抱柴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一种背井离乡的伤感油然而生。他强行咽下上涌的眼泪,心像猫抓一样。他走出校门踏上了回家的路。

    “怎么又回来了?”他父亲问。

    “我被开除了。”他说。

    “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孩子不愿念就不念吧!干啥还不是一辈子。”他母亲解劝说。

    白家父子的读书梦破碎了!十年的读书梦断了!

    白天生想这回一定能睡个安稳觉,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十年来的家事外事身边事历历在目。似梦似醒地回到了十五年前。

    注:后火:做晚饭。

    提溜啷当:软的下垂。

    铆大劲:最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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