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一年食三人
淳于刺看着眼前的三人,简直是怒发冲冠,血液上升,这三人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最挂念、最信任的人。即便当初她母亲抛弃了她,即便是她身为一个弃婴却都没有半分自卑,没有半分怨恨,全因她师父和蜀子叔给她的关怀备至,给她的遮风挡雨,给她的舐犊情深。然而眼下他们却一步步将她推向了献祭的深渊,用她的生命、用她的鲜血来成为向上爬的梯子,踏在脚下的草芥,她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她如何能够放过这些人!
淳于刺此时一手紧握寒霜剑,一手揪起淳于昭的衣领,对他怒目而视,声嘶力竭的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把你当作最为敬重的师父、父亲,为何你要如此对我?这一切皆是你谋划的对不对?这一切皆是你蓄谋已久的对不对你为何要舍弃我?你为何要舍弃你唯一的徒儿?”
此时的淳于昭悲不自胜,饮泣吞声哀求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为师对不起你,是为师辜负了你。”
淳于刺手提寒霜剑,刚要举剑劈去,却骤然停在了半空。她一想到师父幼时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他不仅教会自己习武练剑,更教会自己要如何严于利己,宽以待人,更教会自己竭诚相待,扫榻以迎。他教自己蹒跚学步,教自己牙牙学语,连吃饭穿衣,都是他一一教导。每每想到师父对自己的慈爱一笑,竟似要融了冰雪、吹开春花、抚平哀思、激起涟漪、如饮蜜糖、似拥暖阳。
想到那日天光未亮,师父高挽衣袖,宽大的灰色麻衣衬着一副冰肌玉骨,正蹲在地上,修着门槛。几根青丝长发顺着白皙的额头轻轻垂下;借着这清晨的风,在修长的睫毛前,柔柔轻扫。
“师父!”
“刺儿醒了。”
“师父,我来吧,这门槛都被我绊坏了。”
“无妨,我已经修好了,将它矮了几寸。如此你便不会常常被绊倒了。”
淳于刺想到儿时,想到儿时自己无需下山,师父也不会因为等不到他的那位故人日日心如刀绞,似现在这般呕心抽肠。她和师父每日在山中过着循环往复的日子,仿佛永远都不用担心有什么将他们改变。
淳于刺看着眼前的师父,他抬着头,发髻散乱,面庞消瘦,哀思难耐,一双满含热泪的黑色明眸中正映照出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如何能够杀掉自己视作亲生父亲一般的人?如何能够杀掉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虽无血缘,但他却将自己一手抚养长大,这日日朝夕相处的父女之情,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液,她要如何割舍?即便是淳于昭出卖了她,抛弃了她,利用了她,她又该如何割舍?
此时的淳于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抓着他衣领的手颤抖着缓缓松开。淳于刺转过身,哽咽道:“你走吧,我们再无瓜葛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徒儿,你再也不是我的师父,我们此生再也不必相见。”
随后竟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蜀子推到淳于刺的面前。蜀子虽被绑着,却跪在地上频频叩首求饶道:“于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吧。”
淳于刺看着眼前的蜀子,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全是他咒骂自己的模样。
“我说你是真的瞎啊!你没看见粪坑旁边就有粪勺和棍子么?”
“你说你是不是瞎,百步穿杨的箭法射得,在眼皮子底下的酒葫芦找不着。你说你师父怎么收了你这么一个瞎徒弟!”
“我跟你说,盲尚且有治,瞎无药可医!”
“我说你那眼睛是不是就这么撞瞎的?”
“我呸!长成你这样的,陪葬都不要!”
“说你是女的,也得有人信!”
“哎呀,你再不醒过来,这尸体都要臭了!”
“你个小王八犊子,是不是瞎!”
可这声音竟是愈骂愈让淳于刺双眼朦胧,流泪不止。蜀子叔陪她掏鸟蛋,陪她掏粪坑,陪她放山火,陪她爬狗洞,所有儿时的快乐几乎都是与蜀子叔一起度过的。他不知如何给自己挽发髻,不知如何给自己穿衣裳,连一日三餐食以果脯都做不到,成日里就只知道带着自己在土坑泥塘里摸爬滚打,她才成了今日这般的男儿模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自己唯一的玩伴、唯一的知己、唯一的长辈,唯一肯为自己出头、为自己求情、为自己鸣不平,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
“叔”淳于刺不知为何,竟是哭得泣不成声,连话都难以说清。“叔,你可知我一直都想等刺杀之事结束后帮你寻一房娘子,成就一桩姻缘,也免得你孤独终老,但是眼下我应是再也见不到你娶亲的那一日了。叔,你走吧,在你抛弃我的那一日,你便不再是我的蜀子叔了。”淳于刺蹲在这漆黑之中,无助的失声痛哭。
“于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等她转过身来,跪在自己身后的竟然是叔易欢。他穿着初见时的那身紫色衣衫,被五花大绑着双膝跪在地上,他那白皙的面庞已皆是泪水,清澈的明眸也因痛哭流涕而布满血丝。
“于刺,你杀了我吧,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出手,不该背叛你,不该在你拼出性命之时却在背后给了你致命一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都是我!于刺,你杀了我吧,如果你杀了我心里会好过一些,你就动手吧!”
淳于刺擦掉面颊上的泪水,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叔易欢。“我杀了你心里会好过一些是啊,若不是你中途出现,我师父又岂会好端端的被你诱拐到了眼下如此的末路之上!我师父对桑维翰是如何的恨之入骨,又是如何的血海深仇,他怎么舍得,怎么能够在我,在他一手培养出的刺客即将得手之际而放弃呢!定然是你,定然是你没错了!”
淳于刺将那寒霜剑缓缓移至叔易欢的颈边。“你说,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我师父听信了你的谗言?”
叔易欢泪眼朦胧,“于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魅惑了你师父,是我对他进了谗言,是我让他对你痛下杀手。于刺,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杀了他”淳于刺只听得耳畔响起千万个闷雷一般的回声。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淳于刺举起剑,看着眼前的叔易欢,却迟迟没能下手。谁知就在此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淳于刺的身侧缓缓走出,这影子不正是淳于刺自己!眼下的她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的一切并非现实,而是幻境。
那个黑色的影子围着她和叔易欢缓缓踱步,而后开口道:“你不舍得杀他!你根本就不舍得将他杀死!”
淳于刺抬眼看着这与自己轮廓一般无二的影子,呵斥道:“你胡说!”
“我胡说?你敢说你第一次见着他不曾心动?想想你第一次初见叔易欢的情景,你心中是如何想的?这般轩然霞举的公子,只应画中有,世间本难寻。对不对?”
见这影子将自己的心事说得一语中的,淳于刺不由面上一红,呼吸急促起来。
那影子继续道:“但是,当你师父说要将你和他撮合成一对璧人时,你又是如何想的?你又是如何做的?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人家是云中仙,而你却是泥中石,压根就不搭边,所以你才会装作一心行刺全然无暇顾及其它,对不对?因为你自卑!你压根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所以你自卑!你用虚伪的盔甲伪装自己,而实际上你却早就对叔易欢芳心暗许了,对不对?你早就觉得嫁给他然后回到岱峰山,不必风餐露宿,不必 沐露沾霜,有了叔易欢的庇佑更加不必九十其仪,日日担惊受怕,我说的对不对?所以啊,淳于刺,你自卑、你虚伪,而且你还善妒!”
淳于刺心中的隐忍、痛苦如同伤疤,被这影子连皮带肉的一一撕开。
淳于刺奋力辩驳道:“你胡说!你胡说!”
“我胡说?”那影子发出刺耳的讥笑:“我便是你,我就是你自己,我如何能够胡说!你敢说你不曾嫉妒你师父?不曾嫉妒你师父与叔易欢的亲密之举?你每每见到他二人衣衫不整的共处一室,你心中就毫无波澜?就不会隐隐作痛?就不会怨恨你师父一面撮合你与叔易欢,一面却在挖你的墙角,与他界限不清?承认吧!你自卑、虚伪还善妒!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你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为何?因为你是扫把星,你还没出生便克死了你的生父,一出生又克死了自己的生母。你原本就是扫把星,若不是你师父想要利用你,又岂会将你养大?眼下你师父舍弃你也是情理之中,早有预谋的!”
而后周遭各处纷纷响起咒骂之声:“对,你是扫把星!”
“你自卑、你虚伪,而且善妒!”
“你本就不该在这个世界上!”
如巨浪一般的咒骂声朝着淳于刺一涌而来,淳于刺双手捂着耳朵,分辩道:“不是的!不是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是扫把星,我不克人!不是的!”
而这时在幻境外守着的凑合路人,却趴在地上,举着烛火仔细观瞧这眉头紧锁,满头大汗,与巨蟒纠缠在一处的淳于刺。
不由关切道:“玄语女侠,她她这是怎么了?”
玄语紧闭双目,运足内力,以手扶蛇,而后也是眉头紧锁,开口道:“看样子这姑娘凶多吉少了。”
“啊?”凑合路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烛火好悬没掉下来。“爻蛇?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劈蛇救人难道不可么?”
么修吾摇摇头,“因方才有外人在侧,我才未敢实言相告,眼下这畜生才是江湖中盛传的神功利器‘一山鸣’!”
凑合路人五官扭曲得几乎变了形,“‘一山鸣’竟然是条蛇?玄语女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么玄语道:“此事说来话长,这‘一山鸣’本是漠南回鹘乌母主女王之物,后因丢失便一直销声匿迹,中原人士也鲜有人提及。我因一次偶然机会得了这神鞭和‘一山鸣’的武功心法,当初虽是听过它的威名,但这爻蛇初到我手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白色蛇皮鞭子,再瞧那武功心法,研习起来也是晦涩难懂,而且有的招式颇为奇特,令人大为不解,根本不得其法。”
凑合路人最善研究各路心法妙术,对这‘一山鸣’极为好奇,追问道:“您倒是说说,怎么个奇特法?”
“比如这鞭,本应是手持鞭柄,奋力而劈;那秘籍中竟然有部分招式是要手持鞭尾,以柄击之,你说怪不怪?”
“那是挺怪的,就像练剑,不手持剑柄去砍人,反而剑锋对着自己,这不是作死么?”
玄语双手一拍,“所以啊,世人皆说‘一山鸣’是神功盖世,可敌万夫之勇,特别是在沙场上,可横扫千军万马。我这研习了一年半载都未见有何长进,别说是敌万夫了,连我师姐么修吾都比不过呢!”
么修吾不由一笑,点点头,心中却是颇为欢喜的看着自己师妹在这大晚上卖关子、逗闷子。
凑合路人急得抓耳挠腮,“不对啊,想当年您一人血战沙场,击退了桑维翰从契丹借来的五万大军,那又是如何做到的呀。”
么玄语伸出手,示意让他低声些。“您言过了,言过了,哪里有五万大军,不过一万尔,更何况是吓退的,并非是逐一歼灭。”
“这就已经是盖世神功,无人能敌了!那您倒是说说,这这是怎么练的啊!您就别跟我在这卖关子了。”
“好,好,不急,这刚一夜。于刺想来没个三日五日的,见不得分晓。”
“好,好。” 凑合路人只得耐着性子,寻来几只布垫垫在身下,几人围坐在于刺与这爻蛇旁边,继续攀谈。
么玄语道:“一日,也是个极为巧合的机缘,我不慎掉入了一口墨池之中,谁想那池中竟然有一条巨大的叫什么鱼来着?”
么修吾插话道:“。”
“对,对,鱼,这鱼似成了精一般,硕大无比,仅是那鱼头都要大过这个院子了。”
凑合路人惊叹道:“这么大! ”
“所以啊,我手中的爻蛇被惊得现了形,而后一口咬在了我的脖颈之上。万幸这水潭下面连着一个山洞,我才被冲入了洞中。多亏我师姐么修吾舍命来寻我,不然眼下我也要一命呜呼了。”
“那你被这爻蛇咬了之后,是如何保住性命的?”
“这‘一山鸣’之所以威力无边,皆在这蛇身上,它可小可细,缠绕在手腕与蛇皮鞭一般无二。你想,我拿了它足足一年之久,都没发现它竟然是一条活蛇,可见此蛇应是个物件。但又可长可大,大可如擎天撼柱,敌过不周山,你便可想而知这爻蛇的威力。凭借一己之力撼动千军万马,简直易如反掌。”
么修吾将一杯茶水递到么玄语的手中,她接过这茶抿了一口,继续道:“但是凑合路人你也是知道的,得其利者,必受其害。想要操纵如此恐怖的爻蛇,那必定是要意志坚定之人。我在与这爻蛇纠缠的幻境之中,也是百般挣扎,千般拼搏,最终凭借坚若磐石的毅力才斩杀了自己的心魔,直视自己的过往,才算勉强闯过此关,活了下来。这便是爻蛇认主!”
“那您是说若这于刺能够醒来,便是这爻蛇,也就是‘一山鸣’的新主人了?”
么玄语点点头,“正是如此。”
凑合路人不禁急忙起身,围着爻蛇与淳于刺来回踱步,“那那若是淳于刺醒来,便是江湖中无人能敌的‘一山鸣’传人了?”凑合路人不由拍手笑道:“哎呀!妙哉!妙哉!怎得我这个疯和尚如此的三生有幸,竟能亲眼见证这般名垂青史之事。只是”凑合路人突然想起一旁的么玄语,“只是玄语女侠,您可舍得?”
么玄语眉头一皱,“你这疯和尚,你以为这是多好的事情么?你可知我为何要隐居山林,而不是出去大杀四方为何不直接用‘一山鸣’的神功,用这手中的爻蛇去诛杀契丹的千军万马?收复失地,重振后晋之威”
“也对啊,您这又是为何?”
“全因这‘一山鸣’太过霸道,每每操纵爻蛇现世,操纵者的灵魂都要经过万般摧残,千般蹂躏,但凡意志稍有不定便会被这恐怖的心法所吞噬,成了爻蛇口中之物。”
凑合路人不由眉头一皱,“这”
“眼下我已年近四十,未有杀心,也无大志,不贪图名利,更不爱慕荣华,所以这爻蛇在我手中已是频频骚动,蠢蠢不安。这爻蛇乃是嗜血之物,若是长此以往,恐怕我都无法再压制它的劣性。仅是去年便有三人命丧蛇口,被这畜生活活的吸干吞净。你可知,我虽有徒儿却并未让其研习鞭法,一是恐他们误入爻蛇之口,枉送性命;二则便是认主之事皆要这畜生随性而为,定然是不可强求的。”
凑合路人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咋舌起来。“去年一年便食了三条人命,那今年呢?今年你可曾给它喂食?”
么玄语正言厉色道:“胡闹!这乃是个物件,哪里还用得着喂食,只不过是其嗜血成性,难以压制罢了。”
“那就是没喂食了?哎想来这回淳于刺应是九死一生喽。只是玄语女侠,这幻境里究竟都有什么?”
么玄语长叹一声:“这幻境里的,便是每个人心中最柔弱、最致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