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口撕人耳 油炸人蹄
见他如此模样,我实在是被弄得晕头转向,瞠目结舌。这段少侠是骗术太过精湛,还是真的活得如此糊涂?竟连自己师从何派,武功招式都没弄清楚?
他见我一副不可置信之态,许是他也觉得自己这般言语根本无法让人信服,故而拉着我的手臂,继续解释道:“易欢,你听我说。我习的不是岱风剑法,而是修吾剑法,是我师傅么修吾自己创的剑法。易欢,许是你瞧错了也不一定,不然我再练几式让你瞧瞧。”
说着他便抽出腰间宝剑,边武剑,口中边道:“横腰探月,匍身回钩,釜底抽薪……”
未容他说完我接着道:“釜底抽薪,迂回而灌,上挑巍峨,下撼不周,通天建木,怀若扶桑。段哥哥,这乃是我们岱风剑派入室弟子初学阶段要记的武功心法,又岂会是你口中的修吾剑?”
段少侠周身一颤,僵在原处,而后神情落寞,颇为沮丧,低着头不由苦笑道:“怎得竟然是这般模样?也对,易欢乃是名门正派的高门公子,武功卓绝,与我这般沧海一鳞的平庸之辈,又岂会是一丘之貉。”
见他如此自惭形愧,我只得安慰道:“段哥哥,莫要如此。那你这武功,究竟是和谁学的?”
见他似霜打了一般,只得寻个平坦之处,与他坐下听其细细讲来。
段少侠道:“实不相瞒,我幼时丧父,家中贫寒,寡母独子的日子捉襟见肘。我本是想去做那篦头待诏也算能谋个营生,混口饭吃,但实是因我生得粗手笨脚,故而投奔无门。
偶然一日夜里,我听见村中一荒宅内传来金属顿挫之声,便好奇前去查看,谁知竟瞧见有两位女师父在教一个女童子练剑,故而也跟着偷偷学了起来。她们每日子时都聚于此处,于是我也每日夜里前去偷学。谁想,还未学几日,便被那两位师父发现,给揪了出来。我这两位师父,虽皆是女子,但其中一位相貌俊俏的却是喜穿男装。她见我偷学武义,并未责罚于我,而是让我将这几日学的剑法武给她看,待我武完,她虽不是赞不绝口,但也颇为欣慰,觉得我比她日日教导的女童子慧根还要好。故而从那起,我便每日夜里都跟着这两位师父学习剑法,虽仅是研习一个时辰,但也算是日渐精进。
那女童子便是我们同村佃户花家的庶女,名唤花水木,而我实则名叫程穗。我与水木一同习武,已是情同兄妹,也多亏了她母亲的帮衬,我才能够勉强度日。也就是三五年的光景,她父亲花老爷便将她许配给邻村的农户,水木性情刚烈,不愿老死村中,便想要逃婚出来,我与她自幼相识,前几年家中母亲又过世了,我也算是了无牵挂,故而便与她一同出来,也算有个照应。原是想着习得了武艺,也能来江湖闯荡一番,即便无所作为,也是不枉此生。可谁曾想,刚过邛辽地界便冲出一伙贼人,与我们厮杀起来,好生凶残。若不是我和阿妹逃得快,许是早就成了刀下鬼。”
听他所言,声情并茂,想来应是不假,只是这无端的追杀究竟意欲何为?不由追问道:“就是这般漫无目的的追杀?那些贼人没说是因为何事?”
段少侠摇摇头,“没有。而且追杀我们的人什么门派、什么衣着的都有。我与水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二人究竟干了何事,以至于惹来这么多人的追杀,完全无从查证。这些人气势汹汹,出手狠辣,皆是直奔要害,毫不留情。我二人身上又无金银珠宝,又无神兵利器,更是没有与人结仇结怨,初出茅庐,何至于此!故而我二人才更名换姓,乔装成兄妹一路前行。”
“可否方便透露你那两位师父的姓名?”
段少侠与我对面而坐,交疏吐诚,一副露胆披诚之态。“我师父名唤么修吾,水木的师父名唤么玄语。我的师父与她的师父也是同门师姐妹,只是每每当我二人询问是何门何派时,她们皆说是闲门散派,学的也是自创的剑法。”
我心中疑道:么修吾,么玄语。这二人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只是这姓氏倒是与我外祖父相同,莫不也是拐着弯的亲戚?那为何不坦然告诉他二人习得的是岱风派剑法?是怕招惹事端,还是因这二人武功鄙陋,恐有辱我剑派颜面?也难怪,每日仅研习一个时辰,这武义能够学成如何模样。想我自幼每日仅能睡上两个时辰,便被唤起学习各派武功,简直是流水的师父铁打的我,故而才有了今日这一身傲然于世的本领。
我继续道:“那你可知,当初这两位师父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要收那花水木为徒的?”
“我这两位师父,乃是江湖的隐士,久居村外山中,不问世事。但这人总是要食以果腹的,故而经人介绍,水木的娘亲便拿了银两,请出这两位高人前来受教。只是我师叔和师父也说,我二人资质平庸,虽有慧根但也并非是那练武奇才,防身尚可,若想成为江湖中的侠客、剑士,恐怕还要练上十年八载。先前听师父如此言语,我还心有不服,谁知眼下真的初涉江湖,方才知晓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易欢与我年纪相仿,但你我二人这功底修为却是天差地别。”
我淡然一笑,拍拍他的肩道:“哥哥眼下年纪尚轻,若是勤加练习,武功精进也是指日可待的。只是……你日后如何打算?便任其追杀么?”
段少侠抬头望着远处即将泛白的天际,长叹一声:“天地之大,竟是无有我立锥之地。”而后转头看向我道:“水木原是想回家乡躲避,寻师父、师叔解困,但我又恐将这杀戮引入村中,故而只得在江湖中漫无目的的漂泊。”
我奇道:“那你二人白日里说要去休灵山,寻淳于昭,又是何意?”
“师父和师叔先前说过,若是我二人出了村,哪日路过了休灵山,定然是要去山中寻一位名唤淳于昭的故友,问他安好的。只是眼下我二人频遭追杀,若真是贸然前去,恐给师父故友招来祸事。但若是不去找他,我二人又实是不知该去向何处。左右不过皆是死,死前就莫要再牵连他人了。”
我安慰道:“诶!哥哥此言差矣,既然你学得了这一身本领,将那追杀之人抓来问个清楚明白不就好了,何至于如此坐以待毙。即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是上了黄泉路,也不能放过他!更何况,查明幕后黑手,日后来个绝地反杀,岂不大快人心!”
段少侠一副丢盔卸甲之态,低头哀叹道:“谈何容易啊,我与家妹连从刀下活命都难,更何况是将杀手生擒活捉了。”
见他如此模样,我只得尴尬笑笑,而后陪着他回到客栈,各自歇息。
分别时还不忘提醒他,那麻雀脑袋的书生,不知来者何意,定要提防。他也只是点点头,而后唉声叹气,回至房中。
我心中不由感叹: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我面对这不明所以的追杀,定然是要用尽百种办法,千般手段,揪出那背后之人,谁知他竟如此胆小懦弱,只顾自怨自艾。不过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他究竟是否实言相告,是否还有内情隐瞒,我也是无从查证的。我能救他一次、两次,却救不得他这一世一生,日后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走才行。
第二日天光大亮,待小页伺候我净面之后,便要去前厅酒楼用膳。谁知竟瞧见那麻雀脑袋摇头晃脑地往此处走来,一想到我这肿胀开裂的耳朵,便心头生恨。想我堂堂公子,身怀绝艺,哪里就吃过这般的哑巴亏了,今日我定然要好生教训一下这个小黑丫头,让她也知道知道本公子的厉害。
见一卖油翁正端着一锅滚烫的热油往厅外走,听他与店家言语方才知晓,这卖油翁每日清晨都会来此收油,而后再零散卖给城中百姓。这油皆是店中炸过食材的废油,因油中有那荤腥味儿,故而百姓买回去炒菜才会格外鲜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安州百姓能够买得起油,可见此处已经算是丰衣足食了。又想到那麻雀脑袋应是有眼疾的,故而心生一计。
我疾步上前,假意寻着东西,在那卖油的老叟身侧自言自语道:“怪了,怎得刚去了趟如厕,这身上的一两银子便没了!”
那老翁见我如此言语,又看了一眼我的衣着相貌,急忙将那滚烫的油锅放在了门边的过道上,对小二道:“二老板,我先去趟茅厕哈!”
小二见他如此言语,边擦着桌子边笑道:“刘老头就是会说笑,哪里便轮得上我做二老板了。”
我见那油锅还翻着泡,不由将一旁的椅子腿又往外拉了拉,想来若是真能绊上这椅子腿,定然就会一脚踩入这油锅中了,只是不知道那瞎子会不会中招。总之死马当活马医,若是此计不行,我再另寻他法。
见那麻雀脑袋贼眉鼠眼地走了过来,眼瞧着脚下就要被那椅子腿给绊倒,谁知她竟追着小二手中的包子,为了多闻一鼻子香味,改了脚下的路线。哎,果然是此计行不通啊!
我坐回食案边,径自用起了膳。谁知她瞧见了我,竟走了过来,一脸嘲讽之态:“哎呦我的天呦喂!小叔哥哥这是怎么了呀!莫不是昨晚和您那段哥哥玩得太高兴了,情不知所以,连耳朵都笑开花了!”
见她如此嘴脸,心中不由怒火中烧,我不去找你麻烦,你竟然还敢来与我挑衅。我直接放出眼神杀,对她箝口侧目,怒目而视,似要即刻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恶狠狠道:“我怎么弄成这样,你不知道么?”
哪知就是这一个眼神,她竟怕了起来,露出了怯懦之态。“我怎么会知道……”
而后见着那段氏兄妹走来,方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借着两人的光,壮胆在对面坐下,拿起盘中包子吃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这麻雀脑袋,心中不由琢磨,这厮武功平平,又其貌不扬,胆小怕事,又按兵不动,她跟着这对兄妹究竟意欲何为?又有何企图?
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段少侠,怎得我昨日提点了他这书生有异,他却仍旧能够沉得住气,按兵不动?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因胆小怕事不愿将她身份戳破?不愿将事情挑明?眼前这三人真是奇了怪了!
果真是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皆是萍水相逢,我又身负重任,还是莫要徒生事端,即刻启程的好。见众人异口同声,皆说要今日启程,那我便也跟着一同走吧。
谁知就在众人准备回房收拾行囊之际,那麻雀脑袋竟然一个趔趄,踩入了方才的油锅里,果然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这般的大快人心,竟是都没能让我看清楚过程。
只见她口中“嗷唠”一声惨叫,被烫得蹿起老高,而后如同蚂蚱一般在地上“嘣嘣”乱蹦,我在后面实在是笑得合不拢嘴。这麻雀脑袋果然是眼睛够瞎,这侧都没有蹩脚之物,竟然都能被凭空绊倒,一脚杵在了油锅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善恶到头终有报,眼下见着她被烫成如此模样,也算报了昨夜我那裂耳之仇了。
我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走上前站在这小黑丫头身旁,咂咂嘴,挑起大拇指,赞叹道:“我说这么大的油锅放在门口,你竟然瞧不见。那么宽的路你不走,非要往这油锅里趟,您真是条汉子呀!就这眼神儿莫说读书,能平安的活着都是奇迹!”
那麻雀竟是疼得呲牙咧嘴,全然无暇开口与我争辩。
一旁老板忙得跑过来,“哎呀!这是谁放的!小兄弟,快坐下来让我瞧瞧,没烫着吧。”
那麻雀脑袋还强装镇定,忍着疼,攥着拳,咬着后槽牙,对老板道:“老板,我们乡下人皮糙肉厚,不碍事,只是这洒了的油……”
老板忙道:“无妨,无妨,废油换不了几个钱的。”
见她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我不由白了一眼,摇着扇子道:“果然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说看看自己的伤势,竟然害怕人家让她赔钱。”
一旁段姑娘面上似有不悦,站起身,对我道:“叔公子果然一贯冷血无情,人家都如此模样了,你还在此处幸灾乐祸!”说罢竟扬长而去。
我被她气得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而后对坐在食案旁的段少侠道:“我说段兄,你没告诉你家妹子那书生是歹人乔装的么?”
那段少侠尴尬笑笑,“我……我,昨日听易欢说她并非与那刺杀之人是一伙的,又不知这书生来意,恐家妹担忧,故而未曾与她讲明。”
我长叹一声,真是受够了他这优柔寡断的性格,难道这事情就没个轻重缓急?竟然这般重要的事情都不与自家妹子讲,眼下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我倒成了那坏人。故而掏出怀中梅花钉,扔在桌案之上,对他道:“还给你!那日不知是作何用的,故而给取了下来。眼下还给你,莫要耽误了你的事情。”
那段少侠一脸疑惑,拿起桌上梅花钉,仔细观瞧,而后看向我,不解道:“易欢,这是何物啊?”
闻听此言,我更是瞠目结舌,“不是,你竟然不知这是何物?”
段少侠举着这梅花钉一本正经道:“我还真是未曾见过。”
“行了!”我一把将他手中的梅花钉抢过来,而后收至怀中,愤恨道:“行了,行了,我算是看出来了,您赶兴是一问三不知。”
段少侠见我似有恼怒,急忙起身解释道:“易欢,这……这是因何呀?”
“行了,行了,您在此处用膳吧,我回房了。”
见我离去,这段少侠还不忘发挥他那菩萨心肠,对我道:“易欢,方才那书生的脚受伤了,想来今日是不能继续赶路了,不如我们明日再启程吧。”
我本是要回房的,见他如此言语,我转身瞧着他,心中更是莫名愤恨。他明知这书生是歹人,甩还甩不掉,居然还要等她!这段少侠是善恶不分么?还是过于慈悲?怎得世间竟还有这般不明事理之人!我眼下已是懒得与他分辨,张了半天口也不知应该与他如何言语,只好拂袖而去。
回房见小页正在收拾行囊,对他道:“走,跟我去街上买一份《地方图志鉴》。”
小页不解道:“公子,不是说今日启程么?怎得又要去买《图志鉴》?”
我一屁股坐在榻上愤恨道:“你可知咱们遇到的都是什么人?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去休灵山,与咱们一个方向,谁知道他们内里究竟是要去往何处?江湖险恶,你我又是初来乍到,别到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咱们还是靠自己吧,买本《图志鉴》,按照地图方位前行,莫要被人拐跑偏了都不自知。”
小页不明所以,询问道:“公子,这是出了何事啊?咱们被谁骗了?”
我躺在榻上,翘起二郎腿,咂咂嘴道:“说不好,还是小心为妙。”
心中却是将这一路发生之事细细琢磨了一番。那段少侠不知自己师从何派,不知自己习得是什么剑法,不知自己因何被追杀,连他妹子埋下的梅花钉都说没见过。那这缘由便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他真的心智不全,真的是不明世事;要么便是他隐藏过深,不愿实言相告。若真是后者,我还是莫要与他撕破脸面的好,反正我二人也是萍水相逢,我不如早早抽身,休要纠缠于这毫无瓜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