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少爷下山
我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之时,对面那小青娥竟似颇为恼怒道:“你是何人?怎可如此诳语!我们剑派掌门岱立居士的外长孙乃是叔攸往,叔公子,岂会是你这个狂徒!”
闻听此言,我心中不免一阵刺痛,我竟是卑微到如此程度了么?卑微到连外长孙的名号都没有了么!
就在我面目通红,不知如何应答之际,只听远处传来一声轻柔婉转之音:“欢儿,你回来了!”
只见一位妇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袅袅婷婷,款款踱步,朝我走来。这便是我的养母,蓉锦夫人。虽已半老徐娘,但眼角眉梢处仍带着少女般的天真与灵动。世人皆说,父母在世的人,便会活得更为肆意洒脱,无所顾忌,故而心智与面目总会有一股年少的稚气。想来我母亲的高堂皆在世上,特别是我的外祖母妙音夫人,更是对这个独女宠爱有加,故而母亲才会这般身携春风,面似少女,肆意而为。特别是那一双明眸,灵动摄人,流光百转;上唇虽薄,却经那脂粉一涂愈发娇艳欲滴,头上仅是一枝凤钗,两朵翠羽,便修饰得光艳动人,周身的气派,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见母亲大人至此,我急忙双膝跪地,抱拳拱手道:“孩儿叔吉,见过母上大人!”
一旁小青娥也颇为诧异,跟着一同跪倒叩拜。
母亲并未理会她,而是径直将我扶起,颇为宠爱的看着我,帮我拍拍衣衫上的灰尘,开口道:“怎得又称起自己叔吉来,你外祖父和你父亲愿意如何称呼你,那是他们的事儿,在娘这无论何时,我儿都叫易欢,欢儿!”
“吉”乃是我的字,因我外祖父和父亲似是认识先前那个叫白易欢的人,故而颇为忌讳我也叫同样的名讳,便只叫我叔吉。我忙应道:“是,母上大人!是孩儿疏忽了。”
而后她笑着将我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个遍,似是对我的相貌举止颇为满意,便让我随她一同向后院走去。
我边走边瞧着家奴将那红绸喜字贴在各处,不由开口询问道:“母上大人,可是我贤弟要大婚了?”
她仅是嫣然一笑,敷衍道:“你外祖父给订的亲事,推不掉的。”
我心中重复着母亲那四个字,“推不掉的”,这家中娶妻定然是要从长至幼,看来我今生若是想要如幼弟这般娶妻生子,应是不易的吧。先成家,后立业,外祖父这是急于将掌门之位和剑派事务交由幼弟掌管了,也难怪,外祖父虽仙风道骨,修行一世,但眼下也是年入花甲,力不从心了。
待入了后院,母亲便吩咐我院中的丫鬟、婆子伺候我梳洗更衣,而后又为我备了单独的吃食,让我休息片刻,晚些再去她处回话。
见家中有喜事,我又久离派中,便想去外祖父、父亲、幼弟处问安,可母亲却敷衍了事,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我心中颇为清楚,大家也是不愿意见到我的,便不再提及此事。
又能回到自己的屋中,自然是心中欢喜的,这床榻、这丝衾、这桌案、这笔墨纸砚皆是我用惯了的,只是这书房墙上挂着的男子画像,却也是我看腻了的。只瞧画中男子,身材消瘦,一袭黛蓝色衣衫,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腰挎宝剑利刃,一副正义凛然之态。想必不日母亲便要命我下山去寻这画中人了吧。
我未曾歇息,急忙梳洗干净,而后按照母亲吩咐的衣衫穿着,发髻样式,装扮好去母亲房中回话。还未入院,便听见屋里正厅传来嬉笑之音。我仔细分辩,似是幼弟叔攸往在与母亲谈笑,想来此时我再出现定然是大煞风景的,故而向后退去,准备离开。谁知此时母亲的贴身婆婆,正满面堆笑的掀开门帘,从屋里往出走,恰好瞧见了我,开口道:“呦!这不是大公子么,怎得不进来。”
屋中母亲闻听此言,对站在门口的婆婆道:“可是欢儿来了?叫他进来吧。”
见母亲如此言语,我便只好边应着声,边往里走。
虽是夏日傍晚,但这屋中因放了冰,又有人打着扇,故而比外面还要凉爽许多。只见屋中香炉里青烟袅袅,案上的铅釉陶瓶中又插了几朵应时的鲜花,一时间这檀香混着花香竟是让人心旷神怡。
只见叔攸往在厅中站着回话,母亲则手持团扇,掩面而笑,那团扇上竟还将几朵开得正旺的海棠鲜花用丝线绣在了上面。每每随着团扇摇动,皆会传来隐隐花香。想来等不到明日海棠花谢,这团扇便要被丢弃的吧。
二人见我进来,也不再继续言语。
我疾步上前,躬身施礼道:“孩儿见过母上大人,见过攸往贤弟!”
母亲将那团扇放在一旁案上,对我道:“起来吧,欢儿。”
那叔攸往则仅是点了个头,而后开口对我道:“不日我便要大婚了,你若是公然来吃酒,恐不知如何介绍你。”
母亲忙插话打圆场道:“欢儿不日便要下山,恐怕是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叔攸往板着脸道:“那是最好,母亲大人,孩儿先告退了。”
“好,去吧。”
待他完全走出院中,母亲方才如释重负般安慰我道:“这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更何况是寻常人家的兄弟。眼下你兄弟小,不经世事,定然是不知道有你这个哥哥的好处,等他大了自然就懂了。日后,你们两兄弟定要多帮衬,多扶持。”
我心中自然是知道此话何意,母亲一是恐不好牵制于我,故而始终对我称我是她的亲骨肉;二来则是怕我对叔攸往有所记恨,日后再暗中下绊子。我忙开口道:“怎会,皆是同气连枝的骨肉兄弟,怎会不相互扶持。只是幼弟大婚,我这个做哥哥的一时半刻却帮不上什么忙,果真是心中有愧!”
闻听此言,母亲方才嫣然一笑,命人将案上的两个喜帖拿到我近前。
“正巧你幼弟不知这喜帖如何挑选,竟来寻我拿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你从中给他选一个,也算是你这当哥哥的为弟弟的婚事操持出力了。”
我看着婆婆递来的两张喜帖,皆是鸳鸯霜花图案,只是一个檀木描金,一个榉木描金,便开口道:“回禀母上大人,这榉木更为坚硬,又借举案齐眉之意,似是更为妥帖。”
母亲道:“我也正有此意。魏婆婆,你拿去告诉老二,便说是他哥哥替他选的。”
见母亲还算满意,我便也放下心来。
而后母亲屏退了两侧丫鬟、婆子,还命人将门从外面带上,便只留我二人在此处言语。
我心中早已猜到她要提及何事,便跪在了屋中,等着母亲大人训话。
蓉锦夫人见我跪下,于是起身,在我身侧踱了几步,低头看着我,长叹一声。
“欢儿,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我抱拳拱手道:“遵命!”
谁知我话音未落,一记鞭子竟抽在了我的背上,而后耳畔便是母亲尖利刺耳的呵斥声:“你可知此次下山的目的?”
我虽是周身一颤,心中却是早已习惯母亲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行事做派。想来就算是她亲生儿子,也不知她的母亲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我只得仍旧低头颔首道:“陪淳于昭,共度余生。”
“糊涂!”随之便又是一鞭径直抽了过来。“共度余生?你难道不想像你弟弟那般娶妻生子?你难道心甘情愿陪着这个中年男子共度余生?”
我心中一颤,我怎会不想像弟弟那般娶妻生子,我怎会想去陪伴一个龙阳之好的男子共度余生!可我要如何回答她?莫非她想让我实话实说,说出肺腑之言么?那她养我一场又为了什么?岂不前功尽弃!我只得咬着牙,忍住疼,低头道:“只要是母上大人吩咐的,我皆愿意!”
接着又是狠狠一鞭,母亲呵斥道:“你糊涂!”
我被抽得周身痉挛,痛得汗如雨下,只得咬牙不语。这般鞭刑对我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母亲对我的恩威并施,我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今日她为何会下手如此狠辣。
我闭着眼,等待这场狂风暴雨的结束。谁知她竟将那鞭挥得如同利刃一般,落在身上便是皮开肉绽,就连她平日最喜爱我穿的衣衫都被打得撕裂开来。而后怒吼道:“你愿意么?你甘心么?你给我说实话!”
我不知她如此这般是在试探我的决心和毅力,还是真的想逼迫我说出心中实言。我只得挺直身子,继续道:“我愿意!我甘心!我愿意!”
谁知我如此作答竟是未曾让她收手,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我心中定然也是怒火中烧,我如此忍辱负重,如此卑躬屈膝,先前为的是一顿饱饭,为的是能有一处遮风挡雨之处,但是眼下我大了,我已经成人了,再如此这般对我,是不是过于偏薄了?即便我并非亲生,与我那贤弟不可同日而语,但今日的责罚是否未免过重了些。
在母亲数次逼问之下我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和不平,愤恨道:“我不愿意!我不甘心!”
闻听此言母亲竟然放下了手中的鞭子。对我柔声起来:“再说一遍!”
我开口道:“我不愿意!不甘心!”见她那身子似是软了下来,我抱住她的双腿哀求道:“母上大人,我也是您的儿子,我是个堂堂男儿啊!如何就能够甘心情愿委下身来去陪一个中年男子共度余生啊!母上大人。”说到此处,不觉心头一紧,喉咙竟哽咽得无法再继续言语。是啊,我也是个男儿身,即便是母亲日日让我看那龙阳之好的戏文,日日让我瞧着那画像上的男子,但我也仍旧无法爱上他、喜欢他,更是无法委身于他呀!每每想到此处,不由觉得自己怎会活得如此憋屈,怎得同样生而为人,我与弟弟竟是天壤之别。我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但是母亲对我的多年养育与恩泽,我如何就能够说走就走,弃她于不顾,那与狼心狗肺又有何区别。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收回了眼中泪水。我知道她虽有意试探我,但我终还是会替她完成夙愿的。
谁知未容得我开口立下誓言,她却蹲下身,抚摸着我的脸庞道:“既然如此,那便查出白易欢的死因!”而后撇开我的双手,坐回交椅之上,又重拾那团扇,边扇边瞧着我道:“若你也想如你兄弟那般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那便去查出白易欢的死因!”
闻听此言,我竟是愈发迷惑不解,追问道:“母上大人,这是何意?”我虽知道母亲自幼便将我养育成白易欢的模样,但他究竟是谁?究竟是生是死,母亲却是对我只字未提。
只见她长叹一声,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白易欢,白易欢。未见易欢此生易欢,但见易欢,此生难再欢。”
“此生难再欢?” 我不明何意,只得忍着后背的疼痛,听着母亲言语。
“白易欢便是淳于昭此生挚爱,二人虽是龙阳之好,但情比金坚。只是不知因何缘由,那白易欢竟然中毒而死,而后他恐淳于昭不肯独活,便命人给淳于昭送信,休灵山一聚,不见不散。”
见母亲端起茶盏,我忙得上前为其斟满,而后又跪回原地。问道:“所以如今的淳于昭还在休灵山等着白易欢?可是您让孩儿去,即便孩儿相貌、身材与那白易欢一般无二,但这年龄也着实相差甚远。”
母亲放下茶盏,一改方才在弟弟面前那副慈眉善目之态,正言厉色道:“我并非是真的要让你去陪伴他以解相思,而是让你利用这副白易欢的皮囊去接近他,从而查清当年白易欢的死因。他是他的挚爱,这么多年,淳于昭不可能只是坐以待毙,不可能不去找白易欢。只是如今查成如何模样,便不得而知了。故而只要你在他身边,告诉他白易欢已死,他定然是会去寻出那杀害白易欢的真凶,替他报仇雪恨的。届时找到了杀害白易欢的真凶,你便用你这一身本领去助那淳于昭一臂之力。只要大仇得报,我便如你所愿,让你做回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