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命是借来的,着急还
等我再次醒来,竟是被蜀子叔的公鸭嗓和劈头盖脸的大嘴巴给唤醒的。
“淳于刺,快醒醒吧,再不醒,这尸体都要臭了!”
我有气无力道:“你都叫尸体了,这还能醒么,醒来不成诈尸了。”
蜀子叔呲着大黄牙继续道:“你都躺了八天了,我们以为你小子都挺不过来了。”
见师父、叔易欢、花水木皆围着我,我倍感受宠若惊,虽是周身无力,但仍旧勉强坐起身来,吃惊道:“啊?我都躺了八天了啊,我以为也就昏睡个一两日呢。不是说有解药么,怎得还医治了这么长的时日?”
叔看向一旁的叔易欢,“可说的呢,谁知道这大夫不给力,净开那些瞎方子。要不是你师父一早先用内力将这毒给逼出来,只怕即便你醒过来也要成废人了。”
叔易欢满面羞愧,坐在我床边解释道:“只能说这毒性的表现太过雷同,一时根本无从分辨,故而只得委屈于刺多试了几种解药。但是你放心,总归是有一味对症的。这不,眼下你已经全然无碍的醒过来了么。”
“哎”我只得长叹一声,无奈道:“真是狗不吃屎,我信了你的鬼了。”
站在一旁的师父已拿下颈上的绷带,白皙的脖颈处赫然一道粉红色的伤疤。师父走至我近前,抓起我那如枯瘦黝黑的手,把了把脉象,开口道:“这脉象不浮不沉,尺脉有力,沉取不绝,想来再休息几日,就应无碍了。”
我看着眼前的师父,虽见他面色沉稳,但内心定然是焦急万分的吧。毕竟桑维翰不日便要亲赴契丹,谁知这其中又有何阴谋诡计,利益纠葛,可见这刺杀一事已是箭在弦上,迫在眉睫。便忙开口道:“师父,徒儿已是无碍,今日便可启程了。”
叔易欢闻听此言,惊得瞠目结舌,在一旁呵斥道:“你的命是借来的?着急还呀?”
我白了叔易欢一眼,看向师父,等待他的默许。师父踌躇片刻,开口道:“于刺,我已与这位花水木姑娘商议过了,她愿与你一同赶至军中,助你一臂之力。”
我看向站在师父身侧的花水木,她义愤填膺道:“对,与其在此坐以待毙,等着他来杀我,不如破釜沉舟,我与你一同前往宰相府。想来有我在,他定然是会召见于你,届时你我二人共寻杀机,岂不更为稳妥。”
师父微微颔首,“更何况,还有叔公子相助。”而后看向一旁不情不愿的叔易欢,道:“对吧?”
叔易欢也是看着我师父,颇有深意,而后似从牙缝里挤出了个声,仅是哼了一声,便算作回应。
“嗯。”
见众人已商议妥当,我们便约定于明日一早启程上路。因恐花水木路上再遇刺客,横生枝节,便让她穿上先前我的那身戎服,戴上兜鍪遮住面目。为了不显突兀,叔易欢也与她一般穿戴。我则是换上先前在军中的男装,方便路上与老季汇合。
临行前师父叮嘱道:“这进宰相府,面见桑维翰,定然要选在夜深之际,为的便是夜晚疏于防守,天黑月暗,便于脱身。”随后师父又给了叔易欢一瓶丹药,叮嘱他入府之前定然要让我们几人服下,以便延缓血液流速,避免受伤后失血过多。
我心中诧异,如此重要的丹药,师父为何不给我,反倒要交给那个不靠谱的叔易欢不过这药是当着众人面给的,想来即便是他忘了,我与那花水木也是会提醒他的。
因知道此行时间紧迫,故而一路都未敢耽搁,始终快腿加鞭,连那平日里怕风怯雨惯了的叔易欢都不再叫苦不迭,只低着头,闷着声,一个劲儿地向前赶。下山路上竟还遇到几名参与围剿的其他帮派弟子,因见我身后二人身着戎服,便想着定然也是在山中一同围剿的将士,故而前来打听下山的路。
我好奇询问他们,为何会耽搁了如此长的时日才下山,他们却信誓旦旦道:“皆是因那淳于昭死得太过容易,故而想在他的老巢搜罗一番,谁知也并无发现,索性就一把火将那宅子给燎了,这才下山。”
闻听此言,我心如刀割,怎得我师父死了都不算完,还要将我自幼生长的家宅院落都给一并烧了!说是搜罗,左不过就是想翻找些值钱的物件。看着眼前几人,想到师父的黄色蔷薇、 院中的垂花门、小池里的荷花、养的小鱼,还有师父特意为我修矮的门槛,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即刻将他们杖毙。
但瞧着这几人虽不知是何门何派,但也不过皆是青葱少年,粗布麻衣,想来也是寒门子弟,又并未行那大奸大恶之举,我便忍下了这口气,将那欲要拔出的剑又收了回去。
一旁花水木也是在我们派中住过的,想来是瞧出了我的异样,忙得拍了拍我的肩头,算是安慰。
我与老季先前便约定好,待围剿结束,若是我始终未曾赶上队伍,便在归途中的花出城碰面。这花出城乃是比安州还要富饶的城府,而且驻扎着后晋重兵,百姓夜不闭户,犬不夜吠,到处皆是八街九陌、车水马龙、软红香土。
刚入城中,便瞧见一众将士,押送着几辆囚车,大摇大摆的从街上走过。一旁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颇为好奇,不由与身旁一位茶摊老板攀谈起来:“店家,敢问,您可知道这囚犯是要押送至何处?”
那店家道:“你们是外乡人吧这花出城乃是发配罪囚的必经之地,城中有一牢营,专门关押要去流放的犯人。你看他们眼下皆坐在囚车之中,待入了营,书录了罪状,面上刺好了字,便要戴上木枷,徒步去往边疆苦寒之地了。”
“原来如此,敢问您近几日可曾瞧见身着戎服的一支队伍途经此处?”我边说边指向身后的叔易欢,示意他是出帝护国翰军的戎服。
那店家摇摇头,“您别说,这两日还真没见着,但凡从这经过的,皆是押解囚犯的。”
我抱拳拱手道:“多谢。”
我们三人见这队伍浩浩荡荡向远处走去,老季又一时半刻没有消息,便寻了家客栈,准备今夜投宿,明日再寻。想来他带着一行人马入城,又身着军中戎服,定然是颇为显眼的。谁知就在我们投宿了客栈,打算在街上闲逛之时,竟瞧见又有一众士兵押解着囚车,浩浩荡荡从城中穿过,只是这囚车中坐着的人,我一眼便瞧出是谁,简直是再熟悉不过。
我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径直冲到队伍之中,一把拉住走在队尾的一个小将士。急忙从怀中掏出几文铜钱塞在他的手中,他刚要呵斥着将我驱赶出去,见这突如其来的好处,便也放缓了态度。
对我道:“走开,走开,没看见这押解囚犯呢么?”
我急忙开口:“敢问大人,这囚犯是要押送至何处?”
“自然是城中牢囚大营。”
“您留步,您留步,再问一句,这皆是要发配的犯人,而非死囚,对不对?”
那将士极不耐烦道:“要是死囚,还不就地砍了,兴师动众运到这来干什么?你以为我们都闲得没事干呢!”
闻听此言,我周身一颤,如坠深渊,不由心寒意冷。
叔易欢见我冒然冲了进去,便紧随其后,将我又拉回至路边,询问道:“于刺,你怎么了?”
我失魂落魄道:“我瞧见段虎了。”
“就是先前在营中给你送槟榔的那个?”
我点点头。方才那个坐在囚车之中,身着囚服的分明就是段虎。几日不见,那黑红的面目似是还胖了些许,即便是几缕发丝散乱在耳畔,但那五官、那面目、那弯如月牙的双眸,那嘴角两侧的酒窝,定然是他,无疑了!那日他对我的言语之音,至今犹在耳畔:“若是你眼下不杀我,将我带回去,那我的生死便由不得你了。”
是啊,我当日恐灵将军徇私枉法,聊以塞责,便大费周章的将他送至宰相府,盼着那桑维翰能够为这军中枉死的十五名将士主持公道,讨个说法。谁知,绕了一圈,终是无果。段虎他残忍杀害军中十五名将士,犯下如此滔天重罪,难道罪不至死么?难道不用杀人偿命么?难道就因他的靠山是长公主、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景延广,便可逍遥法外?便可全身而退?便可洁身自保?我那虽无血缘,但却心智纯善的妹子,大一,难道就这么白死了么?
这黑暗的政局怎得将人皆不当成人,这险恶的权势怎得将命也皆不视作命,这蝼蚁不过是利益纠葛中的筹码,是用来做障眼法的炮灰,是他们一步步向上攀爬的垫脚石。笔笔皆写着“吃人”,处处皆淌着鲜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我神情沮丧,只得长叹一声,对叔易欢和花水木道:“你们去吃吧,我有事,先回客栈了。”
言罢,便独自向客栈走去。回至店中,我先与客栈老板打听了去往牢囚大营的路线,而后擦净了剑、备好了绳索飞镖,短刀迷药,躺在榻上,一面等着夜幕降临,一面心中盘算晚上要去夜探牢囚大营的各处细节。
师父说过,欲要行刺,必定先将整个刺杀过程在脑海中冥想一遍。选如何的路线,如何入内、如何偷袭、如何挥剑、如何行刺,如何抽身,会遇到何种突发情况,要如何应对,遇到突如其来的人,要如何行事。即便是刺剑的角度,扎入的位置,拔剑的力道都要提前预想好。欲要成事,不必去想它会如何成功,而是要想它会因何失败,只要将失败的路径皆提前封死,那离得手便不远了。
谁知天色未暗,那花水木便拿着个纸包回到了房中,因盘缠有限,故而我二人住在一处。进了屋,她取下头上兜鍪,将那纸包摊在桌上,仅是打开了一半,一阵酱肉的香气便向我袭来,馋得我口水直流。连忙下了床,与她一同坐在桌边,垂涎三尺的看着桌上这包酱肉。
花水木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一个纸包,里面竟还藏着两个芝麻酥饼,果真酥饼配酱肉,是再好不过的了。花水木将其中一个递给我,另一个则自己咬着吃了起来。
一旁虽有筷子,但我也不屑去取,还是用手径直抓的好。只瞧这肉肥瘦相间,连皮带冻,晶莹剔透,油光泛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吃罢再唆唆手指,简直人间美味。
我看着对面吃得斯文细致的花水木道:“姑娘怎得没同叔公子在外面用完膳再回来”
花水木看着我笑道:“你不在,即便是再多的珍馐美味,那叔公子也觉食之无味呢。这不,让我将这吃食买回来与你一同享用。”
听她如此言语,我忙插话道:“打住!经你这么一说,我想吐,别再糟蹋了这已经吃进去的肉。”而后看着她,打趣道“水木姑娘,想必定然是你在外面戴着这兜鍪不便用膳,故而才带回来与我同食的吧。”
花水木见我一语中的,虽是嫣然一笑,却即刻又恢复了严肃之态,一双桃花眼,定定看着我道:“叔公子说,你今夜要出去办事。”
我心中一惊,这叔易欢竟然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直言不讳道:“对,我今夜要去杀个人。”
见我将杀人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那花水木先是面色一怔,而后又恢复平静,点点头,缓缓道:“将仓工派的宅院都烧了的人,你都未曾出手,可见今日这人果真是十恶不赦的了。”
我淡然一笑道:“也并非十恶不赦,只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而后心中暗自发誓,我答应过兔狲李要为大一报仇,便一定要为大一报仇。既然这后晋立律不能将他处死,那么就由我这个江湖败类亲自将他正法,给大一一个交代!
看着这渐暗的夜色,上苍能让我在此时此刻遇到段虎,便是给了我替大一报仇的机会,若是今日能够取了那段虎的性命,想来纵然他日我刺杀失手,一命呜呼,也应无有遗憾了。
因先前中了岱立居士的银针,不由对这银针暗器之法颇为受用,又想起这花水木上次帮我挑破水泡的银针,设计得颇为精巧,银针尾端镂空设计,放置毒剂再好不过。便开口道:“水木姑娘,今夜可否借你那银针一用?”
花水木倒是颇为爽快,答应着便将这装有银针的羊皮卷递到了我的近前。我看着这羊皮卷的边缘处印有“白南耳”三字,不由用手摩挲起来。
花水木突然开口道:“这羊皮卷,便是淳于掌门的挚友白易欢送给我师父的。”
我周身一颤:“你说什么?这白南耳便是白易欢?”
“对,他字吉,号易欢,名南耳。”
我心中暗道:原来这叔易欢竟然与白易欢一样,皆用了这“吉”做字。
花水木继续道:“想来这位友人与淳于掌门应是感情颇深的,那日掌门瞧见了这羊皮卷竟是泪眼婆娑,伤心得一时无法自已。我问他这位友人如今在何处,他说许是故去了,今生都无法得见了。”
听到此处,我顿觉五雷轰顶,呕心抽肠,原来师父师父已经知道他等的人再也等不回来了。是啊,二人如此情深意切,若是真的还活在世上,又岂会两不相见任凭师父苦苦等了十六载,都不曾有过一丝音讯。
只是师父是如何知道的?又是何时知道的?莫不是我下山的途中,叔易欢告诉他的?
我低着头,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