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查明真相却要无辜受刑
见客栈掌柜出来相送,我抱拳拱手道:“近日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那掌柜只是朝我摆摆手道:“将军客气了,无妨的。”
我尴尬一笑道:“在下仅是副尉,并非将军。”
一旁老季插话道:“我们于副尉武功了得,他日封帅也是指日可待的。”
那掌柜忙应和道:“正是,正是。”
见老板如此言语,心中突然一阵抽痛,哀思上涌,热泪翻滚,想来日后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这般痴痴的言语了。
耳畔不由响起大一之声。“姐姐好,正是,正是。”
一滴秋雨一丝寒,一舟黄叶一波烦。眼下这最让我烦忧的,便是这十五具尸首要如何徒步搬运回营。若是这帮碳头皆不惜力,尚且无妨,奈何这帮人干熬时辰不出工,两人抬一具,一步三蹒跚,未走几步便吴牛喘月,哀叹连连。皆拿身背死人不吉利之辞搪塞与我,还说军中规矩,以活人为重,不如直接找个地方让众人入土为安的好。
我看着这帮烂泥扶不上墙的碳头,怒道:“这尸首乃是段虎杀戮同僚的罪证,无论如何也是要带回营中,给灵将军、给宰相大人一个交待的。眼下虽已入秋,但夏日余热仍未减退,若是你们再耽搁行程一步三歇的,过几日这人要是发霉生蛆了,到时候……”我环视众人继续道:“到时候就算是一滩脓水,也得给我带回去!都听真切了?整顿片刻,立即出发!”
我看向一旁被铁链绑着的段虎,他那断腕虽已包扎,却无药再继续更换,想来还是速速回营的好。因他杀戮同僚,眼下已成众矢之的,被视如敝履,弃如草芥。
我拿着干粮走到段虎面前,递至他仅剩的一只手中,与他坐在一处道:“好生吃,好生喝,好生睡,定要熬到问斩的那一日。”
段虎微微一笑,那月牙般的笑眼与先前一般无二,竟恍若无事一般对我道:“于刺,我劝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将我杀了,待入了军中,我的生死,便由不得你了。”
看他如此嚣张之态,我谑笑道:“哦?你连杀军中同僚十五人,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莫非还想着能有生的希望?”
“朝堂之事皆是奥妙玄机,又岂是你我蝼蚁所能窥探一二的。”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道:“先前便听白校尉说了,若是不能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谁又敢毒杀当朝宰相桑维翰和一殿从四品上的军中大将!只是既然你背后之人如此势力庞大,槃根错节,那便与当朝宰相桑维翰一辩高下吧。白校尉不是劝诫我,身为蝼蚁,便莫要纠结虎狼之行么。”
段虎突然起身,义正言辞,“桑维翰如此卖国求荣,丧权辱国,难道不该杀?”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道:“该杀!”
段虎见我如此应答,显然始料未及,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继续笃定道:“该杀!我说桑维翰该杀!如此割地求援,对契丹奴颜婢睐之人为何不该杀?”
段虎满腹疑云道:“那你为何要阻拦?”
“因为不是每一个锄奸之人都身为正义,所以不是每一个锄奸之人我都该帮。”
段虎大义凛然道:“杀十救百难道不是正义之举?”
我反驳道:“但那十人若是能够幸免于难,却硬要被白白送死,那便不是正义之举了。”
“于刺!”段虎突然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这朝野之中一早便无有正义可言了。为了民族大义而舍弃眼前一两个人的生死恩怨,难道不可以么?”
我定定地看着他道:“可以,但是不该像你这般行事!我不懂朝中虎狼之行的权势之争,但我要为身蝼蚁之人搏一个正义之道。这一众将士是被我带出来的,我如何能不给他们一个交待?如何能不给他们家人一个结果?我如何能置身之外的当作这一切皆未发生?我既已为蝼蚁,那我便要走好蝼蚁之路。”言罢,扬长而去。
三日后,眼看大营在即,段虎却频生事端,说要去如厕,我命六人与他同去,围成一圈,将他严加看管。谁知还是让他钻了空子,竟趁机放出一支哨箭,直冲云霄而后火光四溅,炸裂开来。想来他背后的靠山,应是能看到这消息了。
我揪住他的衣领,让他最好老实一些。再瞧段虎,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是在等我如何能在这腐坏的朝堂中讨得一个公道。我骑上小花马,催促众人,先莫回营,而是直奔桑维翰的宰相府。眼下我竟似疯了心,居然想把这揪出幕后指使的希望押在了桑维翰的身上。
抬着这十五具尸体,浩浩荡荡行于闹市之中,定然是显眼异常。天光刚亮,便已至相府门前,我又是从那角门进去,寻了先前熟识的快手,让他帮忙带我去进谏国侨公桑维翰,就说灵府投毒之事已有眉目。
这次再见,我已是高出那快手的从九品下,他反倒向我谄媚起来。许是恐我记恨先前他勒索我五十两纹银之事,竟是对我百般讨好。我只道:“无妨,事出紧急,今日只要能见到宰相大人便好。”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我便被传召入内,只是这尸体定然是进不去的,而且也仅能带着随行的两名将士入内,其他人只得皆于府外等候。
我并未让众人先回营中,而是让这将士的死尸躺于府外,便是要让那桑维翰瞧瞧,瞧瞧即便是蝼蚁也是他的军中将士,即便是蝼蚁也要讨回个公道,让段虎杀人偿命。我如此执拗而为,一则是这十五位将士,皆因我而死,心头似压了十五筐千斤重担,自责万分,有愧于心。二则便是想要挑起二虎之争,段虎和白鹡鸰不皆说那背后之人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么,那我便要瞧瞧桑维翰要如何处之。
谁知我和老季押着段虎刚一入府,便有那龙威燕颔的将士将我拦住,对我道:“宰相有令,军中之人皆不可越级求见,按照军规但凡越一级便要受十杖之刑。”
闻听此言,我心头一颤,先前我求见这桑维翰没有这个讲究啊!莫不是眼下我入了军中,这规矩便多了起来?从我这九品下的陪戎副尉到当朝宰相,足有几十个阶品之遥,那我岂不要被活活打死!
那将士继续言道:“若是怕了,现在折返也不迟。”
一旁老季劝慰道:“于副尉咱回去吧……兄弟们还在府外等着呢。咱们回去与灵将军说,也是一样的,也一样能为我们兄弟主持一个公道。”
“公道?”我心中不由暗自讥笑。不提灵将军还好,一提灵将军我便怒火中烧,那郭管事之事,灵将军又何时给我一个公道了?还不是自食其言的将他留在了军中,又委任了采买的肥差。
我牙一咬,心一横道:“不回!为了府外躺着的十五位将士,我今日便要血溅宰相府!”我嘴上能够如此硬气,主要还是看准了桑维翰的心思,我就不信他不想知道投毒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就不想知道是谁要将他置于死地?就不想拿着这个把柄去反将对手一军?
那被反绑的段虎看着我,眉头紧锁,颇为鄙夷道:“如此执拗,可值得?”
一想到我也能让二虎相争,坐享渔翁之利,便笃定道:“值得!大爷我乐意!”
熟识的快手见我如此决绝,也劝慰道:“哎呀……你是没读过《算经十书》么?那是一个阶品受十杖之刑,您这是差着几十个阶品啊,那是要挨好几百杖啊!哪里还有什么血,怕都要拍成肉馅了!”
闻听此言,我虽腿肚子转筋,牙齿打颤,但我还就想赌一回了。咬钉嚼铁道:“我一身于骨,早已成刺!生死又何惧之有,来吧!”
见我如此决绝,那将士只得向内回禀,而后有人搬来长凳,让我趴于其上,有一大汉手持碗口粗的刑杖,朝我而来。眼下已然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得硬着头皮,将那团成一团的发髻散开,咬在口中,深吸一口气道:“来吧!”
一旁有两位侍郎负责计数监刑,那熟识的快手也似看热闹一般,不肯离去。段虎和老季则是寻了个台阶坐下,看着我受刑。
只见那大汉将手中的刑棍在我眼前武得呼呼作响,阵阵生风,待棍已下落,我守住丹田一口气,周身发力,臀部一紧,准备迎棍。谁知那棍竟是一闪而过,又被变着花样抡了起来,而后那大汉对我呵斥道:“就说怕不怕?眼下喊停还来得及。”
见他如此墨迹,我急得抓耳挠腮道:“来吧!”
“好!”
谁知就在我松下一口气,准备再次闭气发力之时,那棍竟骤然下落,硬生生打在了我的臀部之上,打得我措手不及,只得哀嚎一声,疼得是撕心裂肺。见第二棍又要下落,周身又是一紧,准备迎棍,谁知那大汉手中的棍又骤然停于半空,俯身对我道:“就说怕不怕?眼下喊停还来得及。”
我恼怒道:“大哥!你能不能等我准备好再打,你逗我玩呢!”
那大汉将刑棍扛于肩头,频频点头道:“好,好,好,趴好,趴好。”
而后我又是气沉丹田,但此次刑棍再落,竟然如慈母拍背一般。我转头一瞧,这彪形大汉,手持刑棍犹如打扇驱蝇在我背后轻柔武动,简直是滑稽异常。我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下,看来我猜测的不假,桑维翰定然是不会让人将我活活打死。若真是我死了,这投毒之事要从何查起,那好容易得来的线索怕是又要付之东流了。
经这数日奔波,在这凳上一趴反觉周身松弛,加之身后这规律的拍背犹如抚儿摇床一般,我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睁双目,眼前竟是漆黑一片,天已入夜。只听耳畔那监刑的侍郎道:“六百一十八、六百一十九、六百二十……”
我擦擦嘴边口水,询问道:“敢问大人,咱这什么时候完?”
“六百三十……还差三百,你瞧瞧,你一打岔我又忘数到哪了吧。”
另一监刑侍郎道:“重新数,重新数,那个……六百……多少来着?”
那人应和道:“从六百开始数吧。”
这行刑放水,可监刑却是秉公办事,一丝都不得掺假呢。再瞧一旁的段虎和老季,竟也头挨头,背靠背的睡了过去。
我不由一声叹息,面上更是愁眉不展。那看热闹的快手似是已经离去又折返而归,蹲在我旁边道:“哎呦,还没完事呢!那个于副尉,我先行告退了哈,这已然过了晚膳时间,我再不离去恐是连那残羹剩饭也没有了。”
我刚要开口,谁知腹腔轰鸣之声竟来了个先声夺人。“呱呱”地叫了起来。
我趴在凳上尴尬道:“这个……我们可有配额呀?”
“肥鹅?哪有肥鹅?”闻听此言,酣睡的老季也骤然起身,寻着四周,看哪有可食之物。
那快手尴尬一笑道:“自然是没有的了,于副尉我先行告退,您您先忙着。”
我只得无奈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见他离去,我身后的大汉,将手中刑棍往地上一戳,而后竟大摇大摆地要与那两位监刑的侍郎一同离去。
老季在身后追问道:“三位大人留步,三位大人留步,咱这是打完了?”
那扛着刑棍的大汉道:“哪里便能这般轻易的就打完了,我们先行用膳、小憩,而后再来继续行刑。”
老季一听,本就不大的鼠目瞪成了绿豆,瞠目结舌道:“那小人们呢?”
一侍郎皱着蚯蚓眉道:“等着便是。”
“无有吃食?”
“自是无有!”
见三人离去,我的心竟似遁入冰窖雪湖一般,拔凉拔凉的。
段虎也站起身,饿得有气无力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宰相大人并未打算将你打死,而是打算将你我活生生的饿死。”
一旁老季顿足捶胸道:“那别拉上我呀,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于副尉要不……要不我先和兄弟们回营?”
我缓缓从凳上站起身,揉着腰道:“你以为这相府是你说来便能来,说走便能走的?你走一个试试,看没人领着,你能不能活着出去。”
听我如此说来,那老季也只得缩在角落,不再言语。
等他们三人折返而归已是月上柳梢,入夜颇深。再等行满杖责,监刑侍郎算清杖数,已然是子时将尽了。
从清晨入府再至见到国侨公,硬是生生熬了九个时辰。这桑维翰果真是秉烛达旦,宵衣旰食,已入子时却全无睡意,埋头公案,笔耕不辍。如此勤奋的栋梁之材,若不是非要依附于契丹,还果真是个贤德忠臣。我心中不免疑惑:莫不是这当奸臣的也得发愤图强,博学多才,满腹经纶方才能有资格行这大奸大恶之举?
这次与初见相较,我已能登堂入殿,只是段虎与老季并未被准一同入内,而是在殿外等候传召。见桑维翰身侧的唐梵,我不由心生畏惧,加之周身饿得绵软无力,便也不再寻那刺杀之机。只是除了一侧的唐梵,桑维翰身后竟又多了两人,这两人身形不算高大威猛,却铜浇铁铸一般,横戈跃马,威风凛凛,特别是二人气息沉稳,步伐健硕,应是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只是这二人皮肤竟与我一般黝黑粗糙,其中一人光头宽脸,双腮见方;另一人则卷发垂肩,下巴正中一道深沟,可见不类华夏,应是异族中人。
我双膝跪地,抱拳拱手道:“小人于刺,见过宰相大人。”
桑维翰放下手中卷轴,仅是瞥了我一眼,便满心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将头后仰,似是只有在言语之时方才舍得休憩片刻。而后长叹一声道:“起来回话!”
“是,大人!”我起身立于殿中,见宰相不语,周围将士也敛声屏气,壁垒森严,便也不敢先行开口。
待片刻之息,桑维翰方又正襟危坐,目光如炬,似是万事万物皆在掌控,只要看上一眼便能以微知著,明察秋毫一般。
桑维翰开口询问,声若洪钟:“于副尉一路舟车劳顿,可是劳形苦心,周身疲惫了?怎得发髻都凌乱了起来。”
我忙得又跪地叩首道:“事出紧急,小人过于不修边幅,惊了宰相大人的驾,还望大人恕罪。”我跪在地上,未敢抬头,心中定然是等着桑维翰说“无妨,平身”之类的庸常之辞。谁知竟是毫无动静,耳旁虽有脚步之声,但我也以为是婢子小厮端茶送水之音。等了多时见无动静,我不由微微起身抬头,谁知桑维翰竟赫然站在我近前,俯身将我搀起,伸出手,挑起我面旁一绺散乱的发丝,别于耳后。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因我实是无法想到他居然能屈尊行至我的眼前,竟还能这般慈祥和蔼的待我。犹如父兄一般,目光尽是慈爱,如此近的距离,他竟是比先前看到的更为苍老,那被诗书墨卷堆砌、磨折出来的皱纹更加清晰、深邃。
他开口道:“可用过饭?”
我张口结舌道:“没”
桑维翰转头对身后道:“唐将军,带他去用膳。”而后又坐回正堂,继续传召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