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敌人的敌人
瞧着是白鹡鸰院中的方向,又想起前几日在他妆台暗格处瞧见类似虞美人的果实。这世人皆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若这毒真是白鹡鸰投的,那我二人岂不是立场一致?想罢,便向珍古灯方向寻去,果然在柳池边瞥见了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只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鹤氅长衫,衬着一副仙姿玉骨愈发的淡薄。那修长纤细的倒影映在身前的池水中,随着波光流转袅袅游动。他抬头凝视着渐行渐远的珍古灯,心中仿佛若有所思,那远处的灯与天边的月一起投在水面上,恍若人的一双明眸善睐,炯炯有神,灼灼放光,只是这双眸子即便真能看清世间百态,怕也是看不透人心所向,饿虎饥鹰。
白鹡鸰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却不急于转头,似是知道是我一般,喃喃低语道:“先前我家媦妹最喜珍古灯,却又因家境贫寒,无处去得,便只是远远地瞧着别人放,即便如此她也是满心欢喜。”而后转过身,看着我道:“孩童的心思最是单纯不过,也最是容易满足不过了。”
看着他那凝脂一般的面目近日又似消瘦了许多,一双明眸被这水中波光映得更加粼粼闪动,只是这心中的哀伤却如同薄纱,始终蒙在脸上,一刻都不肯掀开。
我虽不愿提他伤心之事,可他却自怨自艾继续道:“是我误了她,才给歹人留了机会,将她掳了去。”那修长纤细的睫羽低垂着,却仍旧盖不住双眸中的忧伤。
想必说出来心绪会好些,于是我安慰道:“兴许她没死,还在这世上呢。”
只见他仰天长叹,而后将头别过,看向池中道:“希望吧,我日日都在祈祷,希望那日他们从江中捞出的女童不是她。”
“令妹是多大被人掳走的?”
“媦妹小我两岁,那年刚过垂髫正满十周。掳走她的也非生人,而是我的姑母与姑父。他们背着我父亲为她寻了买家,想要换个好价钱,许是我媦妹性情太过刚烈便逃了出来。而后等我得知内情再去要人时,他们却说人已投江,我便寻到江边,却是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瞧见。而后我那姑父、姑母见算计媦妹不成,便又鼓动我那一无是处,嗜赌成性的父亲将我也给卖了。”
白鹡鸰只苦笑着摇摇头,对我叹道:“这世间怎会有这般卑劣的父亲?简直枉为人父!”
我自幼虽无父无母,却并不曾受苛待,故而对眼前的白鹡鸰不禁心生怜悯,追问道:“那你母亲呢?”
白鹡鸰冷冷道:“死了,在生我幼弟之时便难产死了。如此卑劣不堪的男子,她竟然还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我劝慰道:“想来她也是别无他法吧。”
白鹡鸰愤愤道:“她大可带着我和媦妹一走了之,远离那个卑劣之徒,远离那个徒有四壁的寒窑瓦舍!”
“那你幼弟……”
“自然也是死了的,在那个家,他如何能够不被饿死……”白鹡鸰转头看向我,勉强挤出个笑继续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这般沉重,许是你不愿听的。”
我也笑笑道:“怎会,皆是苦命人。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父母又不是自己选的,出生之时又未曾有人与我们商议,对吧?”
白鹡鸰这次再笑,却是眸如清泉,发自肺腑,看着我道:“你真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这夸赞来得猝不及防,我追问道:“哪里好?身材好?相貌好?家室好?还是学识好?”
白鹡鸰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问逼得面上一窘,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勉强道:“嗯……性格好。”
我假意拔剑对他一剑封喉,口中还配合发出“咻”地一声。
白鹡鸰不由向后一躲,随后竟笑出声来。那一双狐狸般的眸子也弯成了月牙,花瓣似的双唇恍若菱角,惨白萧瑟的面容也朗润了起来。这同一张脸,怎得笑与不笑竟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见柳下微凉,我二人围着池边踱步而行。他转头对我道:“还未恭喜你新官上任。”
见他如此说来,我回应道:“这还要多谢那位投毒的壮士,若是没有他,我也没有这般机会。”见他缓步前行,低头不语,我试探着问道:“也不知那位英雄出手为何如此决绝,竟是要拉在场之人全部陪葬。”
白鹡鸰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后转头看着我道:“你竟然唤他为英雄?你可知若是被旁人听见,要如何对你?”
我装作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咱们宰相大人当年割地求援,先是劝那石敬瑭做儿皇帝,如今又劝石重贵卑躬屈膝的去做那孙皇帝,如此摇尾乞怜,摧眉折腰恐怕这浩浩千年都未曾有过如此奇耻大辱,想要诛杀他之人,怕是要由此处排到契丹大营了。”
白鹡鸰似是以为我在插科打诨,笑看我道:“那你还奴颜婢色,一副低眉顺眼之态还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要为宰相大人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你这口若悬河的本事可以啊!”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道:“人要先解决温饱,再行志之所向,我眼下连活着都成问题,有何资格谈气节?自然有奶便是娘了呗。反倒是你,你也觉得那宰相谄媚契丹是大义之举,慷慨之行?”
“我?”白鹡鸰淡淡道:“身为蝼蚁,便莫要揣测虎狼之行。”
“好,那便说眼下让灵将军身陷囹圄的投毒之事,白校尉如何看待?”
白鹡鸰眯起他那湛蓝色的双眸道:“这人还是莫要深究的好。”
“啊?”我惊诧得下巴好悬没掉下来。“不深究?那灵将军要如何向宰相大人交差呀!”
白鹡鸰见我表情如此夸张,竟紧皱眉头看着我打趣道:“姑娘就要有个姑娘的样子。你想啊,敢将当朝宰相与一众将军毒杀致死的人,若是身后没有极大的靠山或是深厚的背景,谁会去铤而走险干这事。这可不是凌迟处死那么简单的,是要株连九族的,连邻居家的狗畜家禽都要一同遭殃,你想想得多可怕。”
见白鹡鸰一副玩世不恭之态我愤恨道:“大哥,您能不能正经些?”
“我哪里不正经了?”
我虽知他在此处与我欲盖弥彰,顾左右而言他,我却又别无他法,只得哀叹一声道:“哎!怎得你这言谈举止也被叔易欢带偏了呢。”
白鹡鸰看着我道:“无法,近朱者赤嘛。”
“那三月之后,灵将军岂不难办?”我仔细盯着白鹡鸰,想透过神态窥探其内心。
他却全然不屑道:“左不过是降职罚俸,再不然便革职返乡。若是他能就此置身事外,远离官场,也未必是件坏事。”
“那你呢?若是灵将军被革职返乡你可会一同离去?”
他看着我笃定道:“那是自然。只是不知你家那位叔公子是否也会一同离去。”
我只得摇摇头,看向远处道:“他?不知。鹡鸰哥可否求你一事?”
“哦?你居然还能有求于我?那我可要好生琢磨一下酬劳之事。”
我嫣然一笑道:“我想求见灵将军一面,毕竟初来乍到,谁知这军中究竟是何规矩。我又赶在灵将军大难临头,诸事缠身之际越级求见,若是他想整治于我,将气撒在我头上,我竟是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只得求鹡鸰哥帮我这个小兄弟妹妹垫个话,毕竟咱朝中有人好办事不是。 ”
白鹡鸰见我所求此事,不由娥眉微蹙道:“这倒无妨,只是……你求见将军何事?”
“想入军中,找出挑拨离间之人。”我仔细盯着白鹡鸰的双眸,想要洞察其心。若那毒是白鹡鸰投的,那他便不怕灵将军一同丧命,那他对灵将军的那套至真至爱之词也就讹言谎语,不足为信。故而他先前所说告发我偷盗官银之人,很有可能也是假的。只是白鹡鸰城府颇深,恐怕就算真有人与他当面对质,他也是不怕的。
白鹡鸰闻听此言,面无波澜,仅是微微颔首道:“你自己小心。”
我也对他笑笑,心中安慰着自己,希望是我想多了。
而后转头看向天边,只见那即将熄灭的斑驳光亮又飘了回来。我不由捏上白鹡鸰的衣袖道:“你瞧,那珍古灯竟然又自己飞回来了!”
白鹡鸰抽出手臂,拍着我的肩道:“好好,看到了,不过是风力使然。”
迎着秋夜爽风,看着远处这无云通透的夜色,不禁心中暗叹:这没有杀戮的夜可真好呀,只是在这夜色之下别处的罪恶,是否也能停息片刻呢?
转头再瞧白鹡鸰,他那侧颜恍若一幅白色丝缎裁而成的剪影小像,映在这星光阑珊的黛蓝色夜空中,也连带着映在了我的心头。随着微风暗动,他的几根青丝长发也颇为顽皮地在我脸颊上轻抚,我不由面上一红,竟觉云娇雨怯起来。不知何时,伴着他身上隐隐飘出的夹竹桃香气,我深藏的那朵少女思慕之花,也似悄然绽开了。只是这香、这花,存于这乱世,终是香得太过缥缈,开得太过脆弱。
次日晌午,我躺在院中的藤条摇椅上,边晒着太阳,边想着这几日入府的所见所闻,又盘算着接下来要如何打算。奈何我这新官上任,人气正旺,刚收到了军中送来的委任状,腰间又挂上了陪戎副尉的腰牌,所以即便是如此在院中躺着,这来往的家奴侍婢也皆会上前与我请安问好。我实是无暇一一点头回应,便所幸去东厨寻了把生火的破蒲扇盖在脸上,假意小憩,顺便深思熟虑一下当前局势。
谁知就在此时,竟有一人迈着贱嗖嗖地步伐,缓缓而来,拿起我脸上盖着的蒲扇,奴颜婢睐地给我扇了起来。不用睁眼,光是这股子甜香之气,我便知是叔易欢,不由闭着眼睛将头别过。
叔易欢见我并未睡实,在我耳边阿谀取容柔声唤道:“于刺,于刺?”
我将头别过,不屑理他,谁知他又跑到另一侧,在我耳畔唤道:“于刺,于刺?”
我微睁双目,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叫谁呢!”而后挑了一下陪戎副尉的腰牌,以免它被藤椅扶手挡住。
那叔易欢见了这腰牌,又莺声燕语般唤道:“好,好,好,于副尉。”
我装腔作势道:“唤我何事啊?”
叔易欢为我打着扇,蹲在我身侧道:“咱什么时候走呀?”
我皱着眉头看他道:“去哪啊?”
叔易欢咂着嘴道:“回岱峰山呀!”而后在我耳畔低语道:“眼下这桑维翰您也见着了,曹神医处我也问了,确实那白易欢是死于双宿剑之下,那毒我也向曹神医问清了名字,你瞧我都写出来了。”说着叔易欢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似豆腐块一般的草纸,在我面前展开,道:“你瞧,曹神医说应是这几种毒药依不同比例混合而成。”
我假意不屑一瞧,心中却暗自将这几种药名记下。继续道:“然后呢?”
叔易欢道:“然后……然后咱是不是就趁着今夜月黑风高之际,溜之大吉,回岱峰山了呗!”
我明知故问道:“回岱峰山干嘛呀?”
“寻白易欢的下落呀?咱不是先前说好的要去寻我母亲,问清白易欢身葬何处么?”
我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叔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您就节哀吧。”
“不是,不是,咱怎么话说的?怎么成我节哀了?不是你要给你师傅一个交代么?眼下这……这就不用交代了?”
我学着他咂着嘴道:“这人都死了,还交代个什么劲儿啊!”
叔易欢被我气得瞠目结舌道:“不是,不是您师傅他老人家还在休灵山等着呢呀!等了十六载了啊,这就不管啦?”
我看着眼前的叔易欢,心中暗道:我虽不知你小子见桑维翰寓意何为,但见那日在殿上的言语,似是他已达成目的。眼下你肩负之事已经办完,便打算溜之大吉,师傅给我的任务还八字没一撇呢,就想让我离开?岂能让你把这世间的好事皆占了!
于是故意气他道:“我管是要管的,但是我哪里能管得了啊!我没有这个能力呀!”说完我拍着叔易欢的手背道:“要我说呀,这蓉锦夫人说得没错,既然白易欢已死,你又与他这般相像,还是替他去陪我师傅的好。你先前说要见桑维翰,能够谋个一官半职,便可在令堂面前扬眉吐气,眼下桑维翰你也见着了,也没瞧见人家赏你个一官半职呀?可见你没有这个命,人是不能跟命争的,你啊,还是踏踏实实地回休灵山去,我师傅和蜀子叔一定会好生待你的!”
叔易欢被我这两句话气得将手一抽,拿着那破蒲扇自己扇了起来。破烂的蒲扇拿在他这位锦衣玉带的翩翩公子手中显得格外滑稽。
“淳于刺!你可以啊,一个小小的陪戎副尉就让你找不到北了是不是!”而后又压了压心中的怒火,言辞诚恳道:“我知道,是我做的不对,不该给你下药。可是……可是,我这不是为你好,怕你贸然行动,无端送命么!但眼下,此地不宜久留呀!既然该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我们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你跟着我出来不就是为了寻白易欢下落的么,眼下既然已经有了眉目,我们去岱峰山问清当年之事,好不好?你出来这许久,难道就不想你师傅?就不想蜀子叔?就不想将事办完,能早些时日回山中瞧瞧?”
叔易欢的这几句话似刺入肺腑,我怎能不想念他们,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为至亲的两人啊。
就在我二人言语之时,一小厮从院外走了进来,抱拳拱手道:“见过于副尉,见过叔公子。”
叔易欢见他不是本院的侍从,愤愤不平道:“这安请的,我都排他后头了。”
那小厮尴尬一笑,随后道:“于副尉,白校尉说,事情已经办妥,眼下在回廊处等您,可与您一同前往。”
我道:“有劳小哥,我这便去寻他。”
叔易欢一脸诧异看着我道:“不是,不是,你跟他牵扯什么,你们要去哪?我也去!”
我一瞧他这孩童般蠢笨之态心中便莫名喜悦,怒怼他道:“你去什么?我们皆在军中身负要职,军务繁忙,你一个游手好闲的白丁,你要去哪?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吧!”
言罢拂袖而去,心中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今日算是暂且报了那巴豆之仇。
只听叔易欢在身后捶胸顿足道:“我这口暴虐之气,就没地方出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