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蟑螂入口
“白南尔?”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却又瞬间恢复了平静。
“那白南尔可是师父的故人?”见师父低头不语,我又道:“那叔易欢与这程穗也不算清白。”
“为师知道了。那叔易欢可说这判官笔与这紫金锁魂链,是从何得来?”
“并未问出。”我心中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那叔易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师父那位轮回转世的故人,莫不是,师父等的人,真的已经……”
说到此处,无人再敢言语,议事堂中安静异常,那虫也不再鸣,蟋也不再跳,窗外的夜格外黑,似一只巨兽的漆黑眼眸,静静盯着我们这些局中的棋子,看濒死的蝼蚁,要如何挣扎。
这物件由来无非就是两种途径,要么是那位故人亲手相赠,要么就是他自己盗来,但是他如此试探师父又是何意?莫非那位故人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所以临终前嘱托叔易欢来替自己陪师父?那叔易欢要和那位故人是何等的关系,才能豁出去自己的一生来此地与师父再续前缘?
师父突然开口,似自言自语,又似对那所等的良人,哀叹道:“我这十六载,究竟是等了个什么!”
再过两个时辰,太阳便要升起了。这每天的日升月落,对师父而言都是希望,但又何尝不是煎熬。苦守十六载,只为良人归。然而眼下等来的,却又是如今的一番景象。
师父的爱我不懂,师父的情我也不明。只是从我记事起,便经常瞧见师父站在那黄色蔷薇花下,或是哀思难耐,或是哑然自笑,或是翘首以盼,或是若有所思。他与故人的那段情,似乎成了他往后余生能够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唯一寄托。那种苦,那种痛,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仅是瞧着,便足已哀思如潮,肝肠寸断。所以我此生不盼有情,更不盼有爱,便只求能够陪在师父身边,日日祈祷故人早归,吾能伴终老。
师父的一生太苦了,哪怕是门外稍有响动,他也会满心欢喜地前去查看,然而那希望却终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落空到害怕传来消息,害怕听见响动,害怕这日复一日的相思,终换来垂暮与白首,却仍旧换不来他要等的人。
师父右眼下有颗隐隐的泪痣,听蜀子叔说,师父先前来休灵山时,脸上并没有这颗痣,许是哭得久了,相思成疾,竟长出了痣。那痣似颗钉子,刺入师父的肌肤,更扎入了师父的肺腑,无论他等的良人能否归来,那颗痣也已经像一道疤,永远烙印在了他的身上。
算着日子,前去送信的小页早应回来了,可等了许久,却仍不见岱风剑派有何动静。
这日,我刚练罢了剑,蜀子叔和师父便来寻我,商议要如何应对此事。
蜀子叔呲着大黄牙,弯着水折腰,奇道:“莫不是这厮是个冒牌货?根本就不是什么岱风剑派的长孙?咱这傻等也不是办法呀。”
师父仍旧一身清布灰衣,青丝飘散,“无妨,我亲自去提亲便是。”
“师父,您无需大驾,我是不会与那小厮婚配的。” 我的师父我自是了解,只要我不愿意,师父便绝不会强求。
见我笃定了主意,师父道:“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便作罢了吧。”
一旁蜀子叔顿足捶胸,骂道:“你这是穿裤子不系带,有你后悔的!口渴了还喝盐水你,后悔无穷,你徒劳无益。”
师父在一旁劝慰道:“蜀子,婚姻大事,莫要强求。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如何撬开叔易欢的口,探出实情。”
我心中知道,只要是和那位故人有关的事情,师父定是百抓挠心,牵肠挂肚。
“师父,我们不如来招放虎归山,我跟着他,定能查出他幕后指使,将那位故人寻回。”
一旁蜀子叔皱着扫把眉,“你不是说他轻功了得,都能和你师父一争高下,放虎归山你能追得上?”
我得意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跟着蜀子叔,自然是学会了不少非常手段的。”
师父道:“那你定要倍加小心,若见形势不利,便休要再查,即刻回剑派就是。途中若是有何危难,也要速速飞鸽传书,为师定会及时赶到。”
见师父如此柔心弱骨,软谈丽语,说得我都不忍离去了。
“师父放心,徒儿定会全身而退,得胜而归!”
蜀子叔不由叮嘱道:“想追上别人,先要看清自己脚下的路!”
“叔偶尔还是挺会说人话的。”
我后脑挨了一个弹脑壳,“小王八蛋,怎么说话呢!”
师父问道:“眼下叔易欢如何?”
叔道:“被我拿铁链绑成粽子了,这几日食量还挺大。”
师父点点头:“下午给他换成麻绳。”
“得嘞!”
师父一双瞳如剪秋水,望着我道:“刺儿,今夜,定要小心。”
我单膝跪地,“徒儿就此别过,师父定当珍重!”
叔道:“掌门这里有我呢,估计过几日那卷轴上的男女也该找来了,我们自会应对,你小心自己个儿就行了。”
师父从怀中掏出判官笔,交予我道:“以备不时之需。”
我双手接过,小心放在怀里,这是那位故人的东西,也是师父视若珍宝的物件。
待蜀子叔给叔易欢换了绳索,我恐他今夜不逃,还特意前去撩拨一番。
即便是换了麻绳,叔易欢仍旧像个粽子一般,从上到下,被蜀子叔捆个结实,扔在床上。这几日未见,叔易欢果真是变得白胖了些,我调侃道:“呦!山中伙食不错呀,瞧,吃我做的饭,竟然都给郎君你吃胖了。”
叔易欢无奈道:“你们山中果真是没有半点油水,整日不是团子就是饼。怎么,今日你来寻我,莫不是剑派有信儿了?”
“那倒不是,我是来瞧瞧你的,怎么说你我也是即将要拜堂成亲的夫妻,你和我师父做不成贤伉俪,与我做,也是好的。”
叔易欢惊道:“你还真打算要与我拜堂成亲啊?”随后自言自语道:“也对,你师父若不趁此机会将你推出去,恐怕今生都要砸在手里了。”
我坐到床边,捏着嗓子道:“所以再等几日,若是剑派还不派人来,师父便要押着郎君你,亲自去岱风剑派兴师问罪。到时候便可免了接亲的繁琐,直接拜堂即可!我定然会穿成那日郎君你最喜欢的模样,与你共入洞房。届时我们就能名正言顺的圆房了,郎君你说好不好呢!”
叔易欢一脸生无可恋道:“你师父是从哪寻来你这么个货的,简直就是泯灭人性!”
“叔哥哥,我们要不要先亲一个?”
叔易欢将整张脸扎在床上哀求道:“不要!不要!不要!我求求你放了我吧,女侠,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趁机将装有鳞石粉的小竹管往他腰间一塞,鄙夷而笑,夺门而出,等着看他今夜如何仓皇而逃。
果然,子时一到,叔易欢如鬼魅,似狸猫,一个箭步蹿上墙,穿房越脊,三步两步便没了踪迹。他腰间的鳞石粉,会随着移动沿途留下点点光斑,我便沿着这光斑一路追去。那小竹管本就装不了多少粉末,所以给我留的时间也颇为紧迫。我笃定以叔易欢怕风怯雨,软玉娇香的行事之风,定会在途中歇息,我便趁此机会将他堵住。我自知轻功技不如人,便拼了命的往前追,终于在即将出山之际,寻到了那个淡蓝色的身影。
话不多说,我抽镖便射,以他的武功修为,我的镖法想要伤到他,还颇有难度,所以我另寻他法。目的便是要占着他的两只手,逼他以口接镖。
叔易欢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在缓步喘息之际,只听得耳畔风声作响,叔易欢一个闪身,便轻巧躲过了那镖。
我不容分说,又连射两镖。一镖奔他左胸,一镖冲他右肩。这两镖与上一镖连接甚紧,再躲不易,他只得伸出二指去接。出手干净利落,稳准狠快,左手接右肩那镖,右手接左胸那镖,见大局已定,我心中暗喜,掏出最后一镖,直奔叔易欢面门,口中喝道:“看法宝!”
这最后一镖乃是我特意为叔易欢准备的大礼,大蟑螂。怕它飞走,还提前折掉了翅膀。
趁着漆黑的夜色,叔易欢猝不及防,不容分辩,眼瞧着将那朱唇一张,用那皓齿一衔,把那小虫整只咬在口中。忽觉异样,忙得吐出,不瞧还好,这仔细一瞧,叔易欢胃中一阵翻涌,弯着腰在地上呕吐不止。
只听得“嘎巴”一声,我将一个百斤有余的铁链锁在了他的右腕上,另一端则扣在了自己腕处,拍拍手道:“收工!”
叔易欢伸手向我道:“水。”
我早就将水备好,递到他面前,让他漱了足足有十余次的口。
“我说你可以了啊,这水就这么多,还喝呢。只不过是条虫子,至于么!”
叔易欢将水一丢,双手掐住我的喉咙,径直将我压倒在地,对我怒目而视道:“淳于刺,我要杀了你!”
我忙解释道:“刚才你吐成那样我都没趁人之危,你可以了啊!再不松手,我还有虫子,你信不信,我拿出来了啊。”
叔易欢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长啸:“老天爷!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让这么个东西阴魂不散的跟着我!我一个翩翩公子,风流少年,活在世上十余载,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恶,老天要如此惩罚我,竟然让我这般被你糟蹋折辱,我今日非得杀了你不可,我跟你拼了!”叔易欢一抬手,方才发现自己腕上的锁链。哀嚎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嗯……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大铁链子,蜀子叔找铁匠打的,它与其他锁链唯一的区别就是够粗,足有手腕这么粗,掂掂得有百余斤。如果你想用削铁如泥的宝刀来砍,可以,但是因为它太粗了,定然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你想用你的判官笔来撬开,也可以,只是你的判官笔肯定也不会再如往日那般锋利了,就看你舍不舍得。更何况眼下你并无兵器在身,估计是拿它无可奈何了。”
“你给我戴它干嘛?”
“跟着你啊!”
眼前的叔易欢已经眼冒血丝,冲冠眦裂,冲我吼道:“我杀了你,砍掉你的胳膊,你信不信!”
“我信,但这锁没有钥匙,是按音律排列的,你不知道方法,就算这边不锁着我,你也得拖着这百余斤的铁度过余生,两败俱伤,何必呢。”
叔易欢一脸生无可恋,哀叹道:“我与你算是独木桥上遇仇人,冤家路窄了。你与我算是黄米年糕粘大腿,甩不掉,拿不走了。”
我心中暗道:呦!还有功夫在这跟我打趣,可见他对我并未存杀心。不由夸赞道:“叔公子讲话,颇有我叔的风采。”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说吧,怎么才能把铁链打开。”
“告诉我这笔和紫金锁魂链的来历,并且帮我找到师父等的那位故人。”
叔易欢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道:“好,既然出了剑派,我也不怕那淳于昭再给我来个杀人灭口,告诉你又有何妨。”
“杀人灭口?”我惊道:“我师父是扫地不伤蝼蚁命,最是菩萨心肠,从不会滥杀好人,怎么会杀你灭口?”
叔易欢盯着我的双眸,讥笑道:“菩萨心肠?若真是菩萨心肠又怎会杀了白易欢!”
“白易欢?白易欢又是谁?”
叔易欢闻听此言,瞠目结舌,似气得鼻子都歪在一处道:“你连白易欢都不知道是谁,你还要我跟你去寻那位故人?”他伸出修长二指,指着远处的兽刻石牌坊气道:“那静待欢归等得是谁?说得是谁?莫不是你以为那是你师父在等着你欢乐的归来不成!”
我脑中一阵晕眩,原来师父等的故人名叫白易欢,怪不得师父一见这叔易欢便哀思如潮。原来那静待欢归的牌坊,竟是为白易欢而立。
“我,我……我没有。”
“你没有?你还真是这么认为的啊!别解释了,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叔易欢竟气得顿足捶胸起来,“你的脑子怎么跟你的胸一样,容量有限啊!被你师父如此诓骗还傻呵呵地替他卖命!”
闻听此言,我单手抽出寒霜剑,横在他胸前,“不许你说我师父!”
叔易欢叹了口气,细细打量着我,咂咂嘴道:“我本以为,我的人生,活得就够意外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比我活得更意外。”
“废话少说,你方才说白易欢是我师父杀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还想知道我这笔和紫金锁魂链的来历么?那好,我全告诉你,但是告诉你以后,你要说话算话,将这劳什子给我打开。”
我应声答道:“好,你先说。”
“是我娘,救了白易欢,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身中剧毒,奄奄一息,所以我才会有这笔和紫金锁魂链。至于为什么说是你师父杀的白易欢,那是因为白易欢是死于毒剑,那中剑的伤口呈锯齿状,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在你师父面前舞剑?就是那日我才发现,白易欢身上的剑伤与你师父的剑口,刚好吻合。如此独特的剑形,江湖也寻不出第二把吧。”
我心中一阵抽痛,师父的剑是碧血寒风双宿剑,寒风便是剑身中间凹陷似寒风狂扫,双宿便是剑身两侧如山峦叠起,锐利异常。这剑果真是江湖中再无第二把,只是若说那白易欢是师父所杀,打死我也不信。师父每日的相思,每日的苦守,我都亲眼所见,师父怎能杀了一生所爱?怎会杀了一生所爱?又怎忍杀了一生所爱!
我辩解道:“这人是活的,但剑是死的。就不能是别人为了构陷师父,拿着他的剑,喂了毒,去杀的白易欢么?若真是我师父所为,那他这十六载的苦等,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对你说过的,你那师父,也许根本就不是你眼中所见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叔易欢撇着嘴,颇有深意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那师父看似清心寡欲,洁身自好,人畜无害,实则却引诱着我娘亲,让她一生相思苦守,爱而不得。”
我满腹狐疑,“我师父跟你娘?这又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你就是个糊涂蛋,我也懒得与你解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赶紧把这铁链子给我打开。”
“你说白易欢故去了,便故去了?你说那身上的伤口是我师父的剑所伤,便是我师父的剑所伤?哪里有这般道理,空口无凭,叫我如何信你。”
叔易欢笃定道:“你若不信,大可去白易欢的府上,寻那曹神医,一探究竟。”
“白易欢的府上?”
叔易欢竟将那张俊俏的脸探到我面前,仔细打量我,道:“你果然是个傻子,还想替你师父寻他故人的下落,名字、身份,竟是一概不知。白易欢,白将军的将军府。”
“那是我师父心中的疤,胸口的痛,他若不说,我如何能够问得。既然你知道,那你与我同去白府,找那曹神医,当面对质。”
叔易欢毫不迟疑道:“好,你先帮我打开,我与你同去。”
“我呸!我信你才怪。”说完,我拽着他便向山下走去。
“你这人说话不算话!何来诚信可言!”
我转身指着他道:“我先前如何答应你的?我是不是说,好,你先说。怎么就没诚信了?我这不是说你好了么。”
叔易欢无奈道:“我的天呐,你是专门来坑害我的么?你能不能把对我的招数,哪怕半分,用在你师傅身上,也不至于活成如今这般糊涂样儿。”
见天边露出鱼肚白,我二人仍旧没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这里层峦叠嶂,峰岭连绵,修灵山仅是其中一座小山,要再穿过几座矮峰,才能寻到附近的村落。这一夜的路程,再加上手臂那百斤重的铁腕,着实让我二人受用。我寻个干净的石头,稍做休息,掏出怀中硬饼吃了起来,顺手也给一旁的叔易欢便掰了一半。
问道:“吃不吃?”
叔易欢翻着白眼道:“你做的饼,这辈子我都不想吃。”话音未落,那腹腔高鸣声便震聋欲耳的传来。“算了,我还是吃吧。”
我轻蔑道:“要点骨气!”
叔易欢向我伸手道:“水。”
“没了,你给扔了。”
叔易欢不由一声叹息。“真是龙游水浅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我讥笑道:“对,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
我心中不由暗道:果然是纨绔子弟。只是面对这纨绔的公子爷,我仍旧不敢放松警惕,时刻用余光关注着他的动向。毕竟他武功远在我之上,若真是有心加害于我,我也好及时打开锁链,溜之大吉。
好在他除了叫苦不迭,并未轻举妄动,我二人终于在人定夤夜之时寻到了家小店。顾不得是否打烊,叔易欢口喝难耐,几近哀求般地叩着门。他又恐我二人之间的锁链太过惹眼,便将外衫脱下,遮在铁链处。
开门的小二一见叔易欢,虽瞧他面容疲惫,但如此轩然霞举,风度翩翩,衣着华丽的公子爷,着实是在这荒山野岭中不曾见过的。小二睡眼惺忪的眸子,瞬间一亮,似迎接财神爷般,毕恭毕敬,将叔易欢请进了门。他也傲睨得志,下巴颏看人往里走,边走边喝道:“给爷开间干净的上房,再备一桌最好的酒菜,要快。”
那小二掇臀捧屁,巧言令色道:“好嘞!公子爷,里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