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慢锤金铁作长-枪3
一行人就近找了一家饭馆落座。印勤点了包括鹅鸭排蒸、烧臆子、金丝肚羹、假炙獐在内的几道菜,又为两位先生各要一壶温过的米酒。郑察为特意为他倒满一杯,共庆揽得人才。几杯酒下肚,罗谨的话随之变多,他说自己辛苦奋笔多年,篇章与年龄俱增,却始终一事无成,而那些名流的一封毫无营养的短信也能广为传颂。命运何其不公!李氏见他言出无状,便道:“切莫东拉西扯,好好吃饭!”罗谨挺直胸膛:“夫人,知拙兄赏了我一份差事,就在墨论堂!从今天起,我也有正经职业啦,不再是无业游民,你不能再说我是吃闲饭操空心不干正事的人。”李氏面色一沉,嘟囔“真该用针线把你这张嘴缝起来”,夺过他手边的酒壶,喝道:“没酒量就别喝了!”扭头换上笑脸对郑察为说:“感谢您对罗谨的照顾,对我们家的关照,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往后他要是干活不尽心、有差错,打骂随您,正好磨磨他那狗性子。”郑察为微笑道:“嫂子哪里的话。我看得出来,您其实是在意且支持觉微的,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老话说‘百炼成钢’,再给他些时日及空间,他会让你过上幸福生活。”“幸福嘛,我是不敢奢望喽。”李氏黯然道,“捱一天是一天,捱过一辈子就算完。”
吃完饭,印勤和李氏架着罗谨送回屋。待印勤赶上来,郑察为问:“松壑,你读过觉微的文章,有何感受?”既无外人,印勤斗胆实话实说:“功底较为深厚,涉猎还算广泛,有的见解可谓独到、词句可谓新颖。但从整体来看,火候欠缺、境界不够。若想创作出畅销书或经典之作,还差一把火。他如是有钱人,可以自行出资刻印书籍,只要符合朝廷法度,文字、纸张质量均可随心所欲。想成为能赚取稿费的少数人,难度颇大。”
“你这番见地同样深刻。”郑察为说,“觉微自己也非常清楚,但从未轻易言弃。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同一件事,从不同视角去评判,结果可能大相径庭。他人习惯从回报、顺逆来断定好坏,当局者只要自认为值得,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好事,哪怕为此吃尽苦头。”
“有道理!”郑察为灵机一动,“松壑见识不凡,当此用人之际,不如你也来做一名编辑吧,替我分忧解难。”
“可我全无经验,恐难担此重任。”印勤辞谢。
“慢慢摸索、渐渐熟悉就好。谁还没头一遭呀。”郑察为显然不同意他的推辞。
紧接着,他们拜访了祥乐坊的老秀才薛崇余,号镜临居士。此公年过花甲,却精神抖擞、壮志不减,应试多年终未上榜。他是墨论堂的常客,每回光顾,未必会购书,却一定要拉着郑察为倾吐满腹牢骚。一边向往采菊东篱下的悠闲淡泊,一边又对飞在青云端的荣耀恋恋不舍,矛盾得很。当郑察为表明来意,他一口应允:“李广终有用武之地。”恨不得马上随老板开工。由于事情顺利,郑察为并未久留。
他亲自搜集各种版本的诗词文集,与严视一道比较鉴赏,悟出了不少以往忽视的微妙细节。
某日,郑印回到书坊,阿根赶忙报告喜讯:“周邦彦老先生已派人将词稿送来。在未征得您同意的情况下,我拜读了几首,真不愧是大家手笔,有出神入化之功。”郑察为随口问:“你可品出妙在何处?”阿根支支吾吾地说:“我只顾着叫好了,却忘记辨别好在何处,怎么个好法。下次带着问题品鉴,一定答得出来。”
印勤接过书稿,随郑察为入内,放至桌面,然后撤手。郑察为不解:“愣着干嘛,打开呀。”印勤说:“这神圣的一刻,最好由您亲自动手。”“穷讲究!”郑察为到底自行上手,轻轻翻开盒盖。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漂亮的隶书“片玉集”,以及楷体署名“周邦彦”。二人异口同声地赞叹:“好笔法!”再看内容,先是一片自叙文,讲述了创作过程、心得及结集缘由。此后是一篇篇精心誊录的词作。二人一读三叹,直至深夜依然不忍释卷。
郑察为一点不困,拉着印勤商讨刻印之创新点:“美成公的手稿,既是文学作品,亦是书法精品,若仅就其一,未免暴殄天物,如何才能两全其美?”“不如直接用原稿做刻板,保留手迹的原汁原味,融合文学、书法双重属性?”印勤建议。“不妥,这样会损坏周先生的稿子。但我们可以采用双钩法临摹底稿,纵然无法与原作媲美,却也最大限度地还原。无非多费些神,多花些时日,效果应该非常值得期待。”郑察为完善这个大胆的想法。“妙计!”印勤几乎一跃而起。
“我一贯的主张是谁提议、谁解决、谁负责,你便将此事放在心上、担在肩上。”郑察为心念一动,“暂勿外露。”
“谨遵先生之命,松壑定当小心行事。”
“有了精致的内页,须得有与之相配的封面才好。”郑察为思索道,“莫如仍旧沿用周先生的手书笔墨,只是改用朱墨彩印,方显别致。”
印勤说:“这样一来,印刷成本将大幅增加,而书籍定价亦随之升高。作者名气再大,内容再精,又有多少人承受得起?”
郑察为点头:“或许它注定不是一本盈利的书。看淡利润,希望墨论堂借此良机打响名号,能出版更多有影响的书籍吧。”
“能有如此远见与胸怀的出版家可不多。”
“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今晚连榻夜话。巴蜀地灵人杰,前朝有诗仙李白,本朝有苏门三杰,我正想听听巴蜀风情呢。”
“您今日忙碌一整天,必定乏累。时已夜深,您早些安歇,有空我一定细细描述。”印勤退出房门。
郑察为又读了两首词,睡意来袭,决定在此留宿。
第二天,郑察为与印勤一道,由陆丰锐领着结交各方探子,宛如提前找几个泉眼、掘几处井,未雨绸缪。他说:“松壑,这些人遍布城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不定以后能传来你兄长的音讯,可密切留意。”印勤连忙行大礼:“您还记挂着小人这点小事,感激不尽。”
陆丰锐还将郑察为介绍给多家售报网点。它们平时是不起眼的门店,饭馆、布店乃至铁匠铺,一早开门便有新报出售。另有专门代售各类小报的人,他们以微末甜头驱使穷苦人家的孩子游走售卖,按实际销售份数扣除佣金后结算。此类团体渐渐壮大,有的小报为了获得、保住受代理或优先推荐以提升销量的资格,不得不仰其鼻息,提高佣金,遂不堪重负。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的报纸不胜枚举,当然,新报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有来有去,好不热闹。
回墨论堂时,印勤带着几份报纸,其纸张、尺寸、版式、墨色浓淡各有不同,或者说皆有不足。要让郑察为照此模样炮制一份新报,实在提不起兴致,得在此基础上革新才行。这些报纸缺乏名目,不够引人注目,难以培养忠实、固定的受众群体。又不载明日期,读者或许阅读的是过时的旧闻。取个报名以作标识,在其下标明时日?街上那些店铺,哪个没招牌?假如采用知几斋那种组版法,需为报头腾出相当于一则短消息的空地,看似损失,实则是塑造品牌的妙招,说不定还能引领一时潮流呢。何名为嘉?郑察为苦苦思索,每有所得,便提笔写在纸上,名号积累了五六个,却拿不定主意。请印勤一起参详,后者沉思一会儿,说:“‘知世有益’比较适合。”郑察为神往道:“若能请到周先生题写此名,一定能驰名都中,市民竞相购买。”“周先生的字识者颇多,假如印在报上,一经面市就会被人认出,不仅会给他带来麻烦,还会很快追查到墨论堂。不可只看见圆月明亮的一面,而忽略它阴暗的那面。”印勤说,“周先生请不得,郑先生可以主动请缨。”
郑察为拿着精心题写的报名去找严视。老匠人已抽空前往知几斋取经,对陆丰锐独创的拼凑式组版法赞不绝口。听完老板的想法,他说:“没问题,报头由我亲自雕刻,将它固定在拼盘的一角,能够重复使用。若逢除夕、中秋等重大节庆,把它变作朱红也不难办到。”
“那就有劳严叔了。”郑察为忽地想到一事,“关于周前辈的词集,我和松壑有个奇妙的想法,刊印作者的手迹,增加其收藏价值。如有实际操作的可能,能否在某些空白处添加与当页词作相匹配的图案。”
“难度可不小呀。不过越是有挑战的雕刻活儿,我越想动手试试。”严视的豪气不减当年,“为保证质量,我们先找别的稿件练练手……你平日抄废的诗词稿有用喽。”
郑察为没反对:“广为收集参考资料,以备查询之用。请您物色一名画工,按照要求着手描绘。”
“这事儿我自己来吧,交给别人不放心。”严视说。
郑察为知他画功老道,久已不亲自动笔,今次主动承担重任,是深知所要刊刻的书籍事关重大的缘故。“有您执笔,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几天后,郑察为让印勤将罗谨、薛崇余二人请到墨论堂,签订劳动契约,讲明工作内容及要求。一切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