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慢锤金铁作长-枪2
“诚如贾瘦岛所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知道哥哥就在这座城中,即使暂时不晓得身在何处,也一定要找到他。”印勤突然又跪下,“小人恳请先生允许我留在书坊干些杂活,赏口饭吃便成,让我有机会答谢您的救命之恩。”
“行吧。”郑察为满口答应,再次相扶,“要不你再休息一会儿,干活不急在一时。”
“不必。今后我便是您的仆人,随时听候差遣。”印勤恭敬道。
“我不需要仆人,而需要帮手。”郑察为说得很真诚。
“甭管是何身份,只要您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
印勤休息两日,郑察为才把他正式介绍给阿根:“这位是印勤,今后也是墨论堂的一员。你作为老伙计,凡事多关照。”
“‘饿人’得了好报?怎么眨眼的工夫,他就从陌生人变成咱书坊的伙计?是故意先博同情,再提请求么,过于殷勤了吧?”阿根显然不需要答案,他扭头问印勤,“你会干什么?”
印勤谦卑地说:“洒扫、做饭、种地。”
阿根调门一升:“这城中哪里可供你挥锄种地?乡下人要想在大城市里安居,是大不易的,你可要想清楚。”
“小人虽无香山赋草之才,可连番除草的韧劲是有的。我来汴京,自然也非为了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既然你名字里有个‘勤’字,那么以后遇事勤快些吧。”阿根直直地扬起脖子。
郑察为故意咳嗽:“阿根,你会错意了。我将印勤介绍给你,并非将他交由你指使。他由我直接分派,你别越俎代庖。”
阿根脸上有两分尴尬,跨到印勤面前,抬手捏住对方的脸蛋:“挺会攀高枝呀。”
“印勤,随我访友去。”郑察为安排,“阿根,你给印勤重新布置一间屋子。往后咱们要长住于此啰。”
出了门,他在路边小摊买了两份现煎的羊白肠,边走边吃。郑察为忽然问:“印勤,你也是读书人,有字号吗?”印勤摇头道:“若先生愿赐一号,小人求之不得。”郑察为兴之所至,亦不推辞:“李太白《听蜀僧濬弹琴》诗中云‘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颇有情致,以‘松壑’为号如何?”“甚好甚好,今后我也是有号的雅士啦。”印勤欢呼。
他们前往几条街之外的福康坊,沿着狭窄的曲巷走了好一阵。初来的印勤已辨不清方向,只得紧随。郑察为倒是轻车熟路,最终停在一扇门前。门板已有好些年头,稍微变形,而且不像是门框的原配——两者酷似合不拢的嘴。若在严冬,恐怕难以将寒风拒之门外,非得用旧衣服、破布头塞住缝隙不可。而窗户上糊的,是一层层布满字迹的草纸,看样子新糊不久,墨迹隐隐约约如同别致的图案,远远观之颇有雅趣。
“你敢揭!瞧我不打断你的手!”如此门窗,自然挡不住里面的说话声。一个男子哀求道:“夫人,这些都是我的心血之作,完全有可能被某家书坊慧眼相中,刊刻后令洛阳纸贵,进而流传后世,你怎么忍心拿它们去糊窗户?”一个女子哂笑道:“我请它们为你遮羞啊。一个大男人,不事营生,成天趴在桌子上写啊写,倒靠我给西街胡老爷家帮佣、浆洗来养家。你浪费了这么多光阴、纸张、浓墨和灯油,到底写出什么了?被哪家书坊看中了?换来银钱了么?净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堆在屋里叫人生气,还不如糊窗,算是勉强派上用场。我还准备用它们来做引火柴呢。”男子的气势仿佛即将熄灭的火苗:“贤惠的夫人呐——”“我哪是贤惠——的夫人,而是灰头土脸、低三下四讨饭吃的夫人。”女子打断他。男子狡辩:“缺少前期的积累,怎会有一鸣惊人的时刻。咱们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下一部作品就能顺利卖出,拿到稿酬的第一件事,是给你买一支金钗、一身新衣。”“谁信你的鬼话!”话虽如此,女子心头的气随之消了不少。她深知丈夫的脾气,绝无嗜饮、赌博、宿柳等癖好,只钟情于舞文弄墨,若真能改变,自己何至于费这么多口水。
郑察为掐准时机,上前敲门:“觉微在家吗?”房门吱呀而开,男子满脸堆笑:“原来是郑先生,快请进。”当即吩咐身形微胖的妇人给客人奉茶。
印勤环视,屋子恐怕比蜗牛的居室还要小些,屋中间以草帘隔开,很显然前面是待客之所,后面多半是卧室。几个人要是不坐下,想转个身都有些困难。
“松壑,这位是罗谨,字觉微。”郑察为说,“觉微,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印勤,号松壑。”
两人互相致意。罗谨道:“何事劳烦郑先生光临寒舍?只需使人捎句话,我一定赶去墨论堂拜访。在下新写了一些篇章,正想请先生指正,看有无刻印之价值。”
“书稿慢慢看不妨事。我明白你痴迷文学,勤奋刻苦,一心想写出佳作。灵感这东西和运气一样,一旦光顾,你就能妙笔生花。关键是不清楚它何时来……”
“郑先生,您来得正好。”罗谨的妻子李氏端茶而至,“快帮忙劝劝这个死脑筋,赶紧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踏踏实实找份营生,开间私塾、代人修书或摆摊算卦都行。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可也不愿再过这有今天没明天、紧紧巴巴的日子。”
郑察为欠身道:“在下必定尽力而为,但能否起作用,不敢打包票。”
李氏低头叹道:“这块顽石,必是铁石心肠,没有金子的命,却不肯放弃金子的梦。”
“嫂子,我今天登门,是有事找觉微商量……”郑察为切入正题。
“那你们聊,我去买些菜,留你们用饭。”
郑察为叫住她:“不必破费。如果觉微肯出手相助,我请你们下馆子以示感谢。”
李氏对罗谨说:“郑先生提出的要求,你一定要不遗余力地办好。”
“这是自然,不劳夫人嘱咐。”待李氏出门,罗谨说,“感谢先生替我解围,否则她还要聒噪一箩筐的话。”
“我是真的有事相求,并非信口胡说。”郑察为正容道。
“墨论堂需要抄写的临工吗?我愿意。”罗谨笑道,“正好躲几天清静。”
“你觉得墨论堂怎么样?”
罗谨根本料不到他会如此问,一时语塞,沉默良久方答:“自然是我等读书人的良伴。书本质量好,价钱却公道。购书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你如何看待街面上的小报?”
罗谨望了一眼关不严实的门,小声说:“我认为它是传播新闻、普及文化的好东西,雅俗共赏。人们读报,犹如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足不出户便知城中事、天下事。虽为官府所禁,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觉微,你我相识多年,你每写好一部著作,我总是先睹为快。纵然一时没有出版的缘分和机会,可我对你的文字功夫极为佩服,并且能从你的文章中感受到赤诚、执着及练达。这才斗胆上门求贤。”郑察为坦言,“墨论堂准备出版小报,记录这个国家、这座城市的时事,用文字的独特温度表达民众的态度。需要像你这样拥有好笔头的人来担任编辑。一来,你可以继续与文字、文学为伍,尽情挥洒;二来,相当于有了一个公开的平台,将会有更多的人读到你的作品,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选载或连载你的文章,说不定有大书坊愿意花重金为你编集子嘞。三来,我会向你支付工钱,补贴家用,让你在嫂子面前挺直腰杆。觉微,你知道我不会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类的话,这样对妇女不公平。男子身为家中顶梁柱,理应尽力让家人过好日子,才不负圣贤教诲。兄台意下如何?”
罗谨没有立即答话,他正在做思想斗争。一方面这确实是一件划得着的差事,能发挥一技之长,不耽误写作,最要紧的是稳定的收入能提升他的家庭地位。在缺乏更好选择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可挑可嫌的?另一方面,小报毕竟不入流,无法跟书籍相提并论。且不论官府尚未将其合法化,即便市民热衷于读报,可打心眼儿里认为它难登大雅之堂。真要从事这样的工作,只怕亲友问起,羞于说出口,类似于做贼。两种思想在他的脑海中唇枪舌剑、拳打脚踢,一番激战之后,终于分出胜负。罗谨说:“感谢郑先生雪中送炭,在下愿担此任,望先生不吝赐教。”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凭什么让鬼来抢活人的饭碗?
“该我谢谢你的鼎力相助,一同干好这份事业。”郑察为喜道,“等嫂子回来,我们一块儿到附近的饭馆用餐。”
“这如何使得?原该我们尽待客之道。”罗谨有些不安。
“今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不必介怀。”
在他们谈话期间,印勤拿起桌上的手稿,津津有味地阅读。罗谨见状,十分欣慰,很想听听他的评价。旁人的点评好比镜子,总能照到自己不易觉察的……缺点。然而彼此不熟,不好张口,人家多半不肯告以实话。场面话再漂亮,又有何益?
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李氏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块肉、一把菜。当着客人之面,罗谨竟敢责备:“出门那么久,当心饿着贵客。”李氏不敢亮出大嗓门:“不得精挑细选吗?”话语中有两分委屈,言外之意即经济紧张,必须精打细算才能凑一桌拿得出手的菜肴。郑察为给印勤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嫂夫人,我家先生要请二位下馆子。这些肉、菜您留着慢慢吃吧,无须麻烦。”李氏的眼神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松弛,嘴上却说:“还是在家里吃吧,花不了多长时间。”印勤跨到她跟前,伸出双手,似要握住她的手,刚到中途又变作请的手势:“请嫂夫人莫要推辞。否则先生会怪小人办事不周。”李氏只得将肉、菜放入木柜,随郑罗二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