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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悄隐斯文卖报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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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丰锐重新点了两杯品质略好的茶水,紧一口慢一口地喝了一刻钟,才说:“走!回知几斋干活啰。”他边走边介绍,为他们提供消息的人不只这一批,同一时段还有数人分赴城中各处汇总最新消息。事必躬亲并非他的风格,此行主要是带郑察为见识报业之一面——新闻源自何处。

    到达知几斋,探官陆续返回,各据一桌奋笔疾书,将听闻的信息写成短讯,且分门别类。陆丰锐说:“我这一路你是全程陪同的,劳烦知拙屈尊做一回书记员吧,别忽略任何细枝末节,提升销路的诀窍往往就在于细节。”

    郑察为的笔头功夫还算过硬,很快完成陆老板吩咐的任务。后者边旁观他遣词造句,便上课:“所用字句应当力求通俗,行文平直,少用或不用典故。报纸虽只一张纸,却以折叠的方式分割成四面,不同新闻自有其位置。我安排了三位助手,分别负责编辑、审核各类新闻,直至定稿。四面的大小是同等的,重要的文稿所占版面大些,放在前面,让读者一眼能看到。我负责总体把关,对于重大新闻总要反复核校,再三斟酌,不敢马虎。这是职业操守。”

    编辑先将首排的稿件送给陆丰锐审查。他一句一句地阅读,对需要润色的内容提笔修改,不明白处则叫来探官核实。内容务求真实准确,字句浅显易懂,若做不到雅俗共赏,那便舍雅就俗。文章虽短,费时却长。继而互阅、互审,法治文编看宫闱文稿,街市文编审阅时政新闻,共同讨论何者先何者后。商定之后,由编辑交予抄匠,后者根据稿子长短、字体字号要求誊抄一遍,面积是固定的,如需删减则请教编辑。抄稿由刻工雕刻成版,个别老练的工匠可省略抄写环节,看一眼即心中有数,直接上刀,几乎能做到一字不差。刻好的版子被放进组版的木盘的指定位置,一块接着一块。分开雕刻是陆丰锐的独创之举,意在提高效率。待过审的新闻稿组版完毕,常会剩余些空白边角待填。这时,精短的诗词最适用,偶尔也从长文中摘取精辟句子,字体会有所变化以显生动。有时,巧手的刻工会刻些花纹图案,为版面增色。

    等开始印刷,已是凌晨时分。两个版面同时开印,各印总量之半,然后交换印另一面。这样能节省一半的印刷时间。印完后,立即将散发着墨香的新报按各售报站点预定之份数捆扎包装,送上早已等在门外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送达,确保读者能在出门吃早餐时买到报纸。

    郑察为很少熬夜,报纸开印后躺在隔壁小屋里睡下,直至送走报车,陆丰锐才叫醒他。临走前,他特别取了一份新报纸。陆丰锐说:“折腾大半夜,你也累了,快回家补觉吧。”郑察为呵欠连天:“做报纸,要变成夜猫子啊。”“这么想就太苦咯,”陆丰锐精力依旧,“要在报业干长久,首先得喜欢这一行,要把黑夜当白天,白天当黑夜。”

    “从事报业可以黑白颠倒,做人做事却不能。”

    “别人可以看不起小报业,但依靠它吃饭的咱们,绝不能心怀鄙夷之意。”

    “今天的课该暂告一个段落啦,陆老师。”郑察为抖了抖报纸。

    “我的马车在门外候着,先送你回家吧,属于咱的夜晚降临了。”陆丰锐当先而行。郑察为大步跟上。清晨的凉风吹散夜色,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都市从上一个美梦中清醒,生机勃勃地迎接崭新的一天。郑察为眉眼不展:“果真是傍晚。”

    他在家中呼呼大睡之际,严视从刻厅来到书店,阿根正在整理书籍并除尘,环视一周,奇怪地问:“少东家还没到?”阿根头也不抬地回答:“偶尔做一两回甩手掌柜,不算偷懒吧。”严视叹了口气,再嘟囔:“不晓得那件事考虑得咋样了。”阿根随口问:“啥事儿?增加工钱?”

    “兔崽子,成天就想着加薪,眼睛要盯着手头的活儿,脑子莫胡思乱想。”

    “若再不开源,月薪恐怕要瘦身喽。”阿根突发奇想,“严叔,要不咱在旁边开间饭馆,购书顾客用餐可享受优惠,候餐期间可在书店选购或阅读书籍,多一条门路嘛。”

    严视老眼一瞪:“你是不是还打算搞个书籍促销活动,只要在饭馆消费一定金额,即可半价买书甚至免费相赠?”

    “也不是不行嘛。”

    “这是一个伙计该思虑的事吗?干好分内事才是头等大事。”严视陡然提高声调,摆出威严。

    阿根闭口不语,对这个连东家都要礼让三分的老前辈,他实在是敬畏三分,其中畏比敬还多三分。

    日已过午,郑察为依旧未露面,阿根守在店中招呼客人。申时一刻,一位非常儒雅的老先生缓步进店。他立即迎上前问候,并介绍本店所营书籍的种类、特色、质量。这套说辞他讲了无数遍,哪怕是在噩梦中亦能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老先生随意翻阅书册,微微点头表示赞许。看了一圈,他温和地问:“请问贵店老板郑知拙先生在吗?”

    “平常他总是在店内读书,看人刻板,和来客交谈。今儿不知怎地直到现在还没现身。”好不容易有客人指名道姓找掌柜,而且看样子来头不小,结果最爱晃荡的他偏偏不在场。

    “没事,我正好利用这点时间挑选几本中意的书。”老先生毫不在意,“你忙吧,不用管我。”

    他在书架间踱来踱去,手掌抚摸书封。遇到想进一步了解的,则小心翼翼地翻看;欲收入囊中的,便放至柜台。阿根站在一旁,眼看着书籍一册一册地垒成山峦,心底暗自着急,转身差一个打杂的小厮去请郑察为。

    郑察为小跑而来。小厮冲到床前时,他睡得正浓,脑子一团浆糊,一口回绝,又咪了片刻,发觉小厮还在,遂迷迷糊糊地问:“那人长啥样?莫非是神仙下凡?”后者以有限的词汇予以描述。话语虽简短,但一字一句都钻入他的双耳,使之迅速清醒。郑察为来了个鲤鱼打挺,埋怨道:“不早说!”匆忙穿上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

    好在居处与书坊相距不远,只当是强身健体。跑到门口再急刹车,理了理衣服,气定神闲地步入。越过门槛后,特地顿了一下,敏捷地扫视店内的人,很快精准锁定对象,面部的惊喜表情宛如正月十五的烟花,难以掩饰。郑察为疾步过去,礼貌地说:“周前辈,原来是您光临小店。让您久等,失礼失礼。”

    来者正是周邦彦。他的神情中全无焦急,对于爱书人而言,有书相伴的等候一点不枯燥。“老夫冒昧登门,还请知拙见谅。”

    “哪里的话,您能光临墨论堂,蓬荜生辉。”郑察为做个手势,“里面请。”当即命阿根泡茶。

    寒暄两句,周邦彦微笑道:“听人说,知拙手中有一份老夫写给张文潜的书信,不知可否取出来让我开开眼?”

    这……郑察为一脸窘迫:“晚辈在此先行赔罪。当时为了打听前辈行踪,不得已信口胡诌了这封信,万望前辈不要怪罪。”心中却觉奇怪:此话他只向徐密提及,怎地传到“被造谣者”耳里了?

    “你若真有此信,早该从老夫回复的谜语中认出身份。”周邦彦并未生气,好像这事儿与己无关。“虽然你说得好像确有其事,可人家转眼即知你是在胡编乱造。”

    “晚辈道行太浅,想用纸包住火,却没料到对方目光如炬,瞒他不过。”郑察为有些汗颜。

    “你本想借这个幌子隐瞒自身真实意图,却被人家一眼识破,并且将计就计,利用你的计策来寻找老夫呢。”

    郑察为一头雾水,请他言明。

    “那日,咱们在白矾楼欢聚,其实我已看出你有事相求。事先的申明,只是想试试你的品行。那些按捺不住的商人岂肯白白在高档酒楼请人吃饭?他是讲求回报的,即使我有言在先,也会千方百计、千回百折地道出内心想法。购书稿、题词题字、撰写贺悼文辞,这些都可能是宴请目的。所以,再可口的美食也难以舒心享用。能推掉的当然还好,推不掉的,好比在鲈鱼羹中吃出一只苍蝇,太倒胃口。你和那些老江湖不大一样,很听话,说不提就不提,一顿饭吃得轻松自在,这才对得起庖厨的手艺。起初怀疑你是故意装作恭顺之貌,先套近乎,引我主动去咬直钩。那咱俩便比比谁先沉不住气。

    “结果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到家中拜访,自称是航字楼老板徐从畏,一张口便提醒老夫千万莫要明珠暗投,将书稿交由墨论堂出版。书信的典故便出自此处。我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他开始高谈阔论:‘一是这家书坊规模小、名气小,跟作者的知名度和文坛地位完全不匹配。稍有名气的文人都不愿与之合作。二是它的刻印水平有限,严重缺乏制作精装书籍的技能、经验及成功案例,书籍质量难以保证,且不利于新书的宣传推广。三是它给不出丰厚的酬金。我清楚您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然稿酬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作者的价值,您总不希望自己呕心沥血之作被世人轻视吧。’”

    初听之下,郑察为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可听到最后一句,压在心头的石块随之消失:“若非亲耳听闻,在下着实不知墨论堂糟糕到了这步田地。规模、名气俱小,给不出丰厚酬金是事实,若说刻印水平、书籍质量欠佳,我坚决不认,这是对祖孙三代兢兢业业的污蔑!”

    “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在为我考虑,可我压根感动不起来,而且相信他说这一大堆话只不过是铺垫,重点还如雾失楼台,尚未显露。我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一切全看天意和缘分,身为作者亦不好强求。’他说:‘强求确有不便,顺应自然无虞。航字楼出版过包括张柯山在内的名流的作品,设计新颖、用纸考究、装订用心,在业内享有声誉,接下来还将推出多部新书,是作者交口称赞的良好合作伙伴。晚生本次前来,是恳请您将书稿版权授予航字楼,稿酬可商洽,只要在本店承受范围内,绝不还价。契书我已带来,只要您同意,可现场签约并预付定金。敝店将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校刻印,出具样书请您过目。同时在多个城市的酒楼、脚店投放广告,开启预订。确保书籍上市后取得良好的反响。总之,我们将竭尽全力,绝不辜负您的信任。’他说这话,仿佛我已答应把书稿托付给他,但我明明未曾许诺一字,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老朽住处的?’他吞吞吐吐不置一词。我猜其中必有隐情,八成是咱俩见面于先,他派人尾随于后,又以为我们已达成合作意向,因此刻意贬低对方而抬高自身。其实,人算不如天算,如此举动只会适得其反。”

    “郑徐两家是世交,我确实曾问计于徐伯父,不料一番心血竟是为他人探路。”郑察为道,“实不相瞒,我的确存了出版前辈集子的念头,酒楼一聚,即使不说,您也必定猜得到。不过我深知希望渺茫,因此提与不提皆是等同。能够结识前辈,便是在下之幸。”

    “年轻人,何必妄自菲薄。”周邦彦抚须道,“老夫素来不喜阿谀、利诱之辈,而欣赏踏实、忠厚之人。前几本书均是与大书坊合作,这次我想换种方式。”

    郑察为再蠢也能听出话外之音,喜上眉梢,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如得前辈厚爱,晚辈荣幸之至,但正如徐兄所言,稿费恐难以和大书坊比肩。”

    “千金难买我乐意,我乐意了值千金。”周邦彦说,“知拙不必有负担,彼此是平等友好的合作关系,协商一致即认可、遵守,我不会中途反悔。”

    心情大好的郑察为放开胆子,甚至问周邦彦对小报的看法。后者想了想,答道:“倘若你问的是官员周邦彦,那我会说官府查得很严,最好莫沾染。假如你问的是文人周邦彦,那我会说符合民众需求,大有市场。至于做何选择,你务必将明面的利、潜在的害考虑周全。一旦下定决心,就放手去干,九死无悔。”

    “感谢前辈指点!”

    闲聊一阵,周邦彦起身告辞,郑察为送至门外。转身直奔刻厅,一边大声喊:“严叔!”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稳重,稳重,你已不是小孩子,不要失了掌柜的威仪。”严视沉稳地说,“何事让你如此得意忘形?”

    郑察为伸出两根手指:“双喜临门!”

    “哪来的双喜?”

    “周邦彦同意墨论堂出版他的作品,我决定投身报业。”郑察为尽力压低声音。

    “可喜可贺!”严视的每一条皱纹都荡漾着笑意,“晚间陪叔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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