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悄隐斯文卖报章2
郑察为拱手道:“若非你及时提醒,我还以为此行的目的是瞧你们夫妻俩上演家庭剧目《吃茶记》。有道是,俏夫人巧手妙分茶,愚夫君走神作牛饮。”
陆夫人以指尖敲击桌面,丽声道:“你来我往的铺垫已足够,请马上切入正题。”
“谨遵嫂夫人之命。”郑察为道明自身想法。
“欢迎你加入报界,今后咱兄弟俩互通消息、互相扶持,同心协力干事业。人们称之为小报,固然有轻视之意,可我们不能小看它。小报虽小,其道却大。愚兄希望你尽展才能,在这小小的纸面上做出大文章嘞。”
陆夫人却有不同意见:“我以为小报之名正是要提醒你们,切不可弄虚作假、好高骛远,而要注重细节,从小处着眼、下手,方能渐渐做大。”
郑察为连连点头:“嫂夫人的话堪称座右之铭。”
“为了让你的座右多几则至理名言,我郑重地邀请你留下来进餐,继续接受夫人的教诲。”陆丰锐说,“饭后稍作歇息,我便带你进入报纸采编流程,深入一线体验真实的甘苦。或许不用等到明日凌晨新报出街,你就会打退堂鼓。”
“假如我坚持不下来,那也是你吓的。”郑察为直了直身子。
“夫人,今日有贵客在堂,为表重视,咱们能否从清风楼点几个菜,请他们送过来。你也不必为备菜操心劳神。”
陆夫人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不光是为了款待明举吧,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
“明明是一举两便嘛,还望夫人恩准。”
陆夫人不答话,起身出去安排餐席。待她走远,郑察为低声说:“无需狮吼,自发狮威。”陆丰锐倒似乐在其中:“鄙人没有候鸟之命,只能做一只纸鸢,内子便是牵线人。”
“那你可得悠着点,别飞太高、飞太远,被狂风撕裂了、暴雨淋湿了、树枝划破了。”
“我没那么脆弱。”
两人将话题转移到书坊经管上,感叹读书人日渐增加,书坊的生意却不见起色,着实令人费解。今上是本朝帝王中难得的文艺人才,书画堪称一绝,在他的大力倡导、推动之下,文化事业持续繁荣,几乎达到巅峰。书坊多如过江之鲫,竞争激烈,此前著就的主流著作皆有刻本,从都市至乡野常有琅琅读书声,然而书籍销量波澜不惊。究其原因,盗版泛滥是原因之一,另外,少部分应试的学子抱着圣贤书死读,目不斜视。郑察为叹道:“有段时间,我一度想推出大宋版的《策林》《百道判》,令天下学子慷慨解囊,以解书坊燃眉之急。”
“学业辅导书籍覆盖的受众还是不够广泛,有的人靠着一套书从年少考到年老,不肯更新宝典。”陆丰锐眉开眼笑,“报纸则不同,每日出新,消息满天飞,哪怕只过一两天,新闻也会变成不值一钱、不值一提的旧闻。读者能说我买了今天的报纸,天下大势尽在掌握,以后便不需要报纸了吗?身处天天大事频出的都城,三天不读报,就落伍啰,与盲聋无异。只要人们对别家长短、世间奇异抱有好奇心,小报何愁销路?依愚兄浅见,报纸的畅销期只怕比周朝还要长嘞。哪怕它不受当权者的待见,也无法掩盖其闪耀光华的价值。”
“这番说辞理直气壮、铿锵有力,仿佛您正从事着伟大而神圣的事业。是不是该请都进奏院给你发份表彰文书?”
“大可不必!执掌小报,尽量低调。”陆丰锐摆摆手。
陆夫人是持家能手,很快指挥下人置办好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当中的主菜是她亲自下厨烹饪的,新近从江南传入京城的菜品醋溜鱼。讲究的达官贵人家,非要用随船来京的当地鲜活鲩鱼作原材料,享受以江南法、江南材品江南味的风雅。鱼的旅费自是不菲,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承受。其实汴河里的草鱼足够充当这道菜的主角。另外几盘特色菜是她差人从清风楼点的外卖,既不失待客体面,又适当照顾夫君的喜好。城中名店外送之菜肴,皆遵照主顾要求的时辰,计算好路程远近,做成即送,以尽力让客人吃到原汁原味儿。当然,每单会加收几文至十几文的配送费。此外,伙计不允许从买家那里收取任何好处。
两人把酒言欢,回忆起儿时上学堂的情景。陆丰锐能够经营如此大的家业,证明他是聪明乃至精明的,然而这个小机灵鬼经常因背书磕磕绊绊、擅自篡改圣人教诲而被夫子打手板心。他无心应试,却对搜神、传奇颇感兴趣,早早投身书坊做工,深得老掌柜赏识,最终求娶了老板的掌上明珠。岂料风云难测,妻子、岳丈先后去世,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产业,并为它取了新名字。叫着响亮,实则是“知道自己算老几”之俗意。冥冥之中改名带来了好运,他偶然结识常来店中购书的秀才之女,即现在这位陆夫人,两颗心很快燃烧到一块儿。她很旺夫,两人拾柴火焰高,书坊生意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奠定今时之基业。
饭后,丫鬟撤走狼藉杯盘,送上碧涧豆儿糕、晚更红、春水生等几碟糕点,各人一杯杨梅渴水,有从街市买的,有陆夫人自制的。继续未完的话题。
过了未时,陆丰锐才叫郑察为一同出门。沿宽敞的街道穿过闹市,转入一条小巷,来往的人使之更拥挤、热闹。往前走一截儿,陆丰锐当先迈进柳嫂茶坊,随意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连点六杯茶,要求隔片刻送一杯。郑察为未吃茶先吃惊:“咱刚刚在家中吃喝一饱,肚子尚且如鼓,怎地出了家门又进茶门,而且点这么多茶。你是水牛么?”
“稍后便知。”陆丰锐卖个关子。
郑察为没心情及胃口喝茶,东张西望。看进进出出的人,茶博士四处游走为客人冲茶、续水,听茶客闲聊,高声如猛浪,低声似蚊鸣。他曾去过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官宦之女常光顾此处喝夜茶,似与普通人有仙凡之别。陆丰锐也不是来喝茶的,连茶杯都没碰,右手放在桌面,手指起伏,宛如抚琴,明显在等人。
半刻钟之后,一个年约三旬、身穿土布衣的男子快步走到陆丰锐身旁,先端起茶杯,吞了两大口茶水,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意打了招呼。正要张口,忽然瞥见对面还坐着个生人,又端杯喝茶。陆丰锐道:“无碍,但说不妨。”
“特大新闻:皇第十五子诞生,母亲是王贤妃。杨美人思荔枝,今上效仿杨妃故事。当朝李驸马夜宿章台,遭公主当众罚跪,面印桃掌。”显然,他早已将这些消息烂熟于心,背诵得极为流利。除了简讯,还详细陈述更多的内幕。
陆丰锐很满意,掏出一只布袋子放到那人手上。男子顺势掂了掂,发出铜板互吻的脆响,是消息费。他满意地揣进兜里,再三道谢,称再有新闻会第一时间向慷慨的陆老板透露,继而起身离去。
陆丰锐向前探身,低声说:“他是内探,有亲戚每日进宫送蔬菜,顺便搜罗点消息,由他售卖。那些有亲友或熟人在宫中当差的人,总能听到新奇的秘闻,小范围传播只能图个乐,让广大老百姓知晓却能赚钱。”
郑察为问:“他的消息是出售给一家还是多家报馆?”
“看价钱咯。出价高者,可以要求他专供;假如酬劳微薄或事先未曾明言约定,他可以自行处理。这是报行不成文的行规。这种宫闻,来源可能不止一处,纵然他有心专奉,也难保不会有别的宫人传出。再者,我的囊资不宽裕,每期至多能购买一二条独家新闻。”
“你看中的消息必定是很有传播价值、很能吸引眼球的,真可谓把钱花在刀刃上。”
陆丰锐笑得合不拢嘴:“咱俩是多年兄弟,免了相互吹捧这一俗套吧。”
过不多时,又来一个脸颊长着一粒显眼黑痣的男子,同样没有多余的话,说的皆是官员升迁、奏议或贪污受贿等事,人有名有姓,事有鼻子有眼,甚至有纳妾、问柳等花边新闻。这些事本属平常,普通人也常亲身体验,然而当官吏尤其是高级官员有所沾染,总能成为浪费更多口水的谈资。反正不少市民不事耕种,有充足的读报时间。
“这是省探,主要负责打探官场那点事。每次科榜发布成绩,他们总能打听到第一手消息,为意图榜下捉婿者指明目标,堪称‘春江水暖鸭先知’。”陆丰锐再度化身为师,“这些线人多是长期合作的老熟人。每日四处挖掘新闻,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活计。消息是虚的,回报是实在的。”
随后来了衙探,重点关注衙门案件,凶杀、争家产均是上好的题材。除了私下询问衙役——自有熟识之人,还广为走访涉案人的亲属,收集尽可能多的线索,弄清来龙去脉,整理归类后出售。对于刚发生的重大案件,探子一旦获悉,总会即刻赶赴现场,问东问西。判定案子真相不是他们的职责和初衷,而是在大致尊重事实的基础上找准焦点、卖点——这些素材未必是断案者倚重的,再靠着它们卖出好价钱。东奔西跑,累是累了点,收效却殊为可观。
还有市探,整日里走街串巷,采集市井见闻。哪位富公子经过闺房窗外时不怀好意地调笑,哪家名店的顾客餐后闹肚子,各大节庆期间街上布置的彩楼,精彩的表演、新奇的物事——读者从中可知哪儿有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这类新闻能帮助居民更好地认识自己所居住的都市,尽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难以避免,从另一个视角打量她也不错,否则一里之外便是另一个世界,毕竟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范围只在方寸之间。
随后陆续来了几个探子,信息来源自然是越广越好,偶尔还能彼此佐证,减少不必要或非刻意的误差。至少有两个探子提到了同一则消息,关键内容相似,可侧重点不同,足以看出他们的收集偏好、手段及途径有所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