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了却生前身后事
夜更沉了，二锄和朱富贵一家都各自归去。
刘桂芝先将两个小的哄睡了，看着春苗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伸手轻轻抚去，曾经那孩子也是如此乖巧的睡在她的怀中，而如今……
大根走过来轻声劝道：“忙了一天你也歇下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可别累坏了。”
桂枝垂泪叹言：“怎么睡的着，妞妞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真希望死的人是我！”虎妞是她头一个孩子，历经十月怀胎之苦将她生下，眼见小小婴童慢慢长成会跑会跳的小人儿，如今说没就没了，叫她怎能不痛心！
见她如此，虎妞流泪在旁轻唤着娘，只见父亲上前抚着母亲的臂膀，对她劝道：“别胡思乱想了，可能这就是妞妞的命罢，我们还有这个家要照料可不能垮了，只要我们都好好的，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啊！”
桂枝抹去眼泪，点了点头。
“我想帮妞妞换身衣裳，这孩子最爱美了，定然不喜欢如今这模样。”
她将徐府带回来的布裹打开，翻看孩子的旧物。
忽然银光一闪叮当一声，有个小东西从衣服里掉了出来。
刘桂枝弯腰将它拾起，一看竟是那银坠子，这件小东西是她唯一的陪嫁，也是她母亲的陪嫁，当年嫁给大根时母亲亲手交于她的，之后她给了虎妞用作傍身，也好让她有个念想。
将坠子放到一旁，刘桂枝挑出一件衣裳为虎妞换上，拿来梳子静静为她梳着发。
回想着以前的日子，刘桂枝忍不住眼含热泪，开口对躺在木板上的女儿喃喃诉说：“一年多没见你长高了不少，总算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可惜娘没有福气看你出嫁。妞妞别怕，以后就在娘的身边哪儿都不用去，想要什么就给娘报个梦，以后娘定不会再让你饿着渴着。”
握着那已不会动弹的小手，她掩嘴无声的哭泣着。
角落里的孤魂脸上流淌着泪水，一滴滴散落在另一个世界里。
张大根步履蹒跚的跨进屋里，将手中碗面轻轻放到桌上。
“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多少吃些填填肚子吧。”
桂枝答应了声，抬手擦了擦泪水，继续将手中事情打理完。她走到屋外洗了洗手，坐到桌前著起木筷，将碗中的面食塞入口中，如同嚼蜡一般。
见她终于吃东西了，张大根才觉得放心了些。
直至深夜，他们才将屋里灯吹灭。
两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天快亮才勉强睡去。
漆黑的屋里白光一划而过，瞬间钻入刘桂枝的梦中。
娘——！
刘桂枝转过身来，看见虎妞惊喜万分，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她喜极而泣的说：“我就知道是假的，我的妞妞没有死！”虎妞含泪说道：“娘，以后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刘桂枝急道：“你胡说什么！乖，跟娘回家去！”
虎妞摇了摇头，“娘，你……”
忽然她眉头一皱，从梦境撤了出来。
床上的刘桂枝倏然惊醒，哭喊虎妞的名儿，一旁的大根醒来问她怎么了，桂枝哭道：“我梦到妞妞了，我让她跟我回家，她竟不见了！”
张大根心知她是太思念女儿之故，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
从母亲的梦境中飞出，虎妞倒在地上直喘半天缓不过来，仿佛身上的气一阵风就可吹散。
倏然闯入活人的梦里，果然不是她这个新鬼所能承受的。
天渐渐亮了起来，这对夫妻都没了睡意，今日要将虎妞的遗体下葬，他们起身开始忙活，在门前挂上了白布。不一会儿，隔壁的朱富贵也带着妻儿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扎起白花剪着黄纸，简简单单布置好灵堂。
大家正忙着，门外有一男一女跨入屋内。
这对男女虎妞认得，这是冬花姨和九斤叔。冬花姨是娘亲的手帕交，小时候在村里遇到冬花姨都会往她嘴里塞一块小糖块，小时候她最喜欢冬花姨了。
冬花一见到桂枝便拉着她的手垂泪不止，刘桂枝心里很是感激，拍着冬花的手说道：“冬花九斤，让你们费心了！”冬花含泪叹道：“可别说这话，妞妞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哪能不来送送她。哎，多好的孩子啊！”
两人相顾泪下。
冬花擦去眼泪，让丈夫把篮子提到桌上。
她对桂枝说：“想着你们今天定忙不过来，我便多做了些叶儿粑，要是饿了就吃些填填肚子吧！”将篮子布掀开一看，里面的叶儿粑装了满满一蓝，也不知冬花忙了多久。刘桂芝对冬花道了谢意，将屋外的三个小男孩喊进来，让孩子们先吃一点。
过了会儿，村长带着两个儿子大柱二锄也过来帮忙，张大根两夫妇感激不尽，桃山村只有村长一家是认字的，村长特意带来了笔墨，帮着写些祭祀的奠文。
男人们在院中凑出一堆木料，将木板削好钉钉打打，做成一副简易的棺木。他们穷苦百姓比不上有钱人，连基本生存都成难题，对逝去之人的仪式自不会做得多隆重，他们遵循桃山村祖辈传下来的殓葬方式，让枯骨自然回予天地。
他们将女孩的遗体放入棺木，木板一盖，再用麻绳捆稳。
四位壮汉将棺木抬起，朝院外走去。
一身素服的刘桂芝往半空撒了一道纸钱，白色漫天纷飞。
她朝天高喊：“虎妞出门啦！”
白光紧紧跟随着送葬的队伍，慢慢往山上而去。
这个村子之所以桃山为名，是因这里有一座野桃山。
今时四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满山遍野的桃树不吝向来人展示它最娇美的一面。白衣素裹的一行人抬着棺木穿行于在这片桃花芳菲之中，纸钱往空中一撒，惨白与艳红混杂交织，就像人间和地狱，两者格格不入，又相互交织无法分离。
张大根领在队伍前面，他寻到在一处山地，正面朝着他们家的方向。他似有所感，回身对大伙说：“就在此处吧。”
大家就地除去周围的野花杂草，挖出一个深坑，将棺木稳稳的抬了进去。
虎妞母亲将纸钱往天一撒，高呼：“虎妞入家吧！”
他们搬来石头和泥土，将坟头堆砌好，再摆放祭祀物品，众人点燃蜡烛高香插满了坟前，山间香烛缭绕，纸衣冥币投入火中化作灰烬。
虎妞飘在自己的坟头，望着生前眷恋不舍的亲友，泪中带笑。
短短十三载，犹如梦一场。
自此尘归尘土归土，辞别人世间，踏上黄泉路。
下葬祭祀仪式完成，夫妻二人留他们在家中用过饭，入了夜后，大家才各自回了家。
张大根忙着收拾屋院，回头看到妻子抱着女儿的牌位，神情怔怔的呆坐在一旁。他默默叹了一气，知道妻子不会就此释怀，他也一样，女儿的死将是他心中永不会愈合的一道伤痛。
他放下东西坐到妻子身旁，轻声说道：“自虎妞卖身离家，我曾以为此生无法再听到她的消息。”
“我们穷人的命不值钱啊，那些贵人们哪会把我们当人看，卖身为奴的被主人非打即骂都是常事，便是被打死了就如同牲畜一般扔到山里喂了野狼。我们虎妞也算运气好，遇到徐二夫人这样的家主，不单把她还予我们，还对我们以礼相待，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桂枝言道：“那位徐二夫人确是个善心人，咱也没啥好报答人家的，唯望她好人有好报吧！”
她想了想，“要不我们给夫人做个长生牌吧。”
大根点头忙道：“这主意好！我现在就去做个木牌，明天找村长提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