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除了休县和玉县的人,所有在场的都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公主殿下,但是大家都不露声色地答应了。
丞相一行人是在偏厅宴会的,因为公主身份尊贵,又尚未成亲,所以按礼数她单独在正厅进食。
“阿良,你快回去伺候殿下安寝吧。”丞相挥了挥手让阿良离开。
皇帝不但给绣像封了个公主名号,就连出嫁的规模也全都是按公主的礼数来的,光陪嫁的宫女就有六十四个。
那些宫女开始一个比一个寡言少语,但非常听吩咐,办事从不出错。后来彼此慢慢熟络,有几个也偶尔会说说笑笑了。不过她们原先都是宫里最普通的存在,阿良明里暗里打听了几次,她们对于宫中刺绣的事宜都闻所未闻。
由于送亲这事名义上由丞相全权负责,所以后来陪嫁大丫鬟理所当然就成了阿良。
阿良走近正厅的时候,正值县府里的下人来收走餐具。她看见那些剩下的饭食状貌都很符合一国公主的习惯,于是松了一口气,其实本就没什么要担心的,周儿不会出岔子,玉腰遇到正事也是极其认真,从不拖后腿。
“姐姐,你可算来了。”外人走后玉腰的冷静干练一下子变成了委屈巴巴。
一行人护着绣像去了卧房,其余的人都守在外面吃饭,阿良三个进了里间。
“对了阿良姐,绣线买上了吗?”
这一问阿良才想起来那包绣线被自己遗忘在刚刚的副厅了,于是赶紧出门去寻。谁料出门走了不到百步,好巧不巧,就遇上了那三个脸上长麻子的男人。
“阿良姑娘,失敬失敬。”三个人主动拱手笑着,刚刚在副厅他们才知道她竟然是公主的陪嫁大丫鬟。
“公主殿下饭菜可合口?”
“阿良姑娘要去干嘛呢?吩咐小官来就行。”
“之前说话多有冒犯,实在是罪该万死。”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腰马上就要埋进土里去了,阿良并不做声。她觉得很疑惑,本以为他们已经愚笨污泞到无药可救,可如今看来,这些人之前行事说话时明明万分清醒。
等三个人实在弯不下去腰,小心翼翼抬起头陪笑着观察阿良的脸色时,她便盯着三个人和他们对视,装出在思考的样子。三人只好保持着原样继续僵笑着等她开口,脖子还在微微颤抖。
阿良本想多思考一会儿,但是这三个人此刻的模样实在不忍久看,抬头纹都快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了,而且三根脖子奇怪地扭着,让她回想起修饰司里的三头吸髓贼。
“装绣线的包裹落在副厅了,我正要去取。”
“这个好说。”其中一个马上让另两个去副厅寻,自己留在这陪着阿良。
“阿良姑娘要这最好的绣线是要给殿下补衣服吗?”
“殿下的衣服从来都是穿过便扔的。”这倒是实话,就连丞相府里的姨娘,她们一件衣服也不会穿两次,阿良觉得真正的公主一天肯定会扔更多件衣裳。这些人都是享尽荣华富贵不眨眼的,世间一切好处都被迫流到他们自己身上。
小官愣了愣,又连忙陪笑着称是。阿良感觉自己仿佛预见了一些场面:眼前这个伥鬼男人酒过三巡开始吹嘘自己的见识,故弄玄虚地显摆他知道公主的衣服穿过就扔。
“明天就正月初七过人日了,阿良姑娘你们还要继续赶路吗?”
传说初七是女娲捏人的日子,这天官府都会放假歇息,阿良点了点头:“不过今年人日过完了紧接着初八就是立春,也是很巧。”
寒暄几句后那俩小官就赶回来了,除了绣线包袱还提着另一个小袋,说是送给阿良的心意。袋子里面装着好几个泥制的小春牛,一个只有半个手心大小,阿良一看见笑意就忍不住浮上了嘴角,她本是不想笑的,但这一群小春牛聚在一起实在憨态可掬。
“怎么今天就有这些小玩意儿了?后天立春,不都是明天迎春的日子才卖吗?”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休县的陶瓷泥瓦非常出名。立春卖的这些小春牛,方圆一百里就属我们的手艺好,此刻都在前厅摆着评比,丞相老爷们也都在前厅观赏。”
阿良一听丞相在那儿,这三人又正好要离开去衙门口守着,就独自去了前厅。
前厅果然热热闹闹摆着一堆泥制的小春牛,有像阿良手中那样的,还有猫儿狗儿那般大小的,最大的甚至和牛犊一样。每一个都各具特色,泥土和手指赋予了它们真实低沉的呼吸和老牛一般的诚恳温和。
阿良找准时机,上前给丞相倒了一杯茶水。
丞相年事已高,经过三天周折劳累,看起来有些虚弱,但还是非常认真听完了阿良的汇报。
“你是个好孩子,他们要藏好以防打草惊蛇这件事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他轻轻拍了拍阿良的手背,阿良觉得老爷的手又软又轻,像一片随时会被刮走的云。
“顾公子今天上午让你绣新画像吗?”
阿良点了点头,拿出了装有绣线的包裹给丞相看。
“那你就按他的意思好好绣吧。我知道之前让你补官服也是有点儿难为你了。”丞相顿了顿,把视线移到了远方,“你原本是丞相府里的人。现在名义上是皇上指派的陪亲大丫鬟,是皇宫里的人。要是送亲顺利,你以后就变成顾府里的人。世事难料,给自己寻个安全的境地就好。”
这时顾信川手里捧着个小春牛朝丞相走来了:“我瞧着这家作坊的是最有灵气的。”
“顾公子真有眼光,这家几乎每年都名列前茅,卖得极好。公子要是明天在街上留意一下,到处都有卖他家春牛的。”休县县令在一边补充着。
“今年迎春日和人日恰逢一天,不知道明天街上会热闹成什么景象。”
“肯定彩旗飘飘,街上贴满了春画。”于给事拍了几下手,“说到这儿,咱们这一行闲散人等可谓是捡了大便宜。往年都要随着皇上去东郊祭祀迎春,今年托公主殿下的嫁娶之福,倒可以轻松一回了。”
其余人闻言忍俊不禁,只有李侍郎开口相拌:“就怕你今天夜里还做那领金银罗帛幡胜和华美春盘的大梦,念叨着谢皇隆恩。”
此话一出全场的人都大笑不止,阿良笑完觉得额外思念姐姐。
以前姐姐在时,俩人一起过人日。她们用彩纸剪人胜,互相给对方戴在头鬓上,姐姐还总是不如阿良剪得好。三小姐人美心善,过节经常会赏她们些零碎的金箔纸丝帛绢,头上戴够了,两人就把剩下的都剪成人胜花胜,粘到屏风上当装饰。
因为过节,大人们是不兴打骂孩子的。再加上两姐妹本身在厨房打杂,逢年过节里面里全是数不胜数的美食。这是一种非常梦幻的记忆,一个小孩子怎么也不会懂,那些精致的餐饭为什么能一盘一盘从厨房流向厅堂,又一个个变回空盘流回厨房。这个过程仿佛是无限的,永恒的,无始无休的。
阿良觉得她和姐姐就是这个宇宙的中心,无数时满时空的圆形容器围着她们旋转绕环,发出沁人的香气和空灵的回声。两个人都像脚下生了翅膀一样在两个地点间来回传递盘子,她们无比陶醉充盈于这场让一切感官都变得肿胀渗出汁液来的游戏。
更别提来府里做客的达官显贵不知道她们是孪生姐妹,开始总会惊叹为什么这个传盘子的小丫鬟腿脚这么快,后来知道了就捏捏她们的脸,赏俩人糖果吃。
那时丞相府到处五颜六色,张灯结彩,两个小孩儿思索着:这种昂头挺胸,自己和世界都轻扬扬飘起来的感觉,难道就是“人”的含义吗?
等到下午,她和姐姐就会在一起挤着共吃一碗长面。俩人会趁机躲在碗后的雾气里小声念叨,今年又看见老爷一个人偷偷流泪了。因为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团圆了,只有老爷年轻的亲生妹妹很久以前就被封为公主,远嫁西域和亲,再也没回来。
想到这阿良看了一眼丞相,今年的人日不只是和妹妹,丞相和全家都无法团圆了。他衰老的眼睛陷进眼眶里,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