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你说是吧？”
阿良还是习惯不了大梦初醒跌回现实的感觉，眼前的麻子脸男人正盯着她问她话。她愣了一会儿，已经回想不起来原先的对话在谈论什么了。
“嗯，是。快走吧。”她随便应付了一句，心里反复回味着满月门中阶下审天子的场面和判布上自己用血麻银针写下的罪状，不由得自嘲般笑了。
何时才能等到满月门中那电光火石的一瞬翻涌，让无罪白纸飘扬于阶下广众之中，揭破真相，万心同语。何时才能挣脱律锁诫链，一同斩那堂上腐朽烂败之轮庄吸髓贼。
阿良一晌贪欢，只觉痛苦万分，她知道她一辈子也见不到那张白纸，所有人也永远在闭着嘴碌碌赎着那莫须有的罪状。
“姑娘，这种线如何？”眼前的老妇人小心殷勤地问道。她知道这三个官老爷带来的人一定是位贵人，伺候好了她，大家都会高兴，她的孙子还指望这三位老爷美言几句，好过完初八立春日，进县府里头当小差。
其实这种线不是最优选，但也还不错。而且阿良看出来了老妇人的心思，想了一会儿还是买下来了。反正顾信川也不懂绣线，她只想快点儿把这份怪差事了结。
阿良从满月门出来后就感觉疲惫万分，她本是兢兢业业一个好丫鬟，进那满月门看破了世道虚无，体验了翻身做主，现在只觉得浑身没劲儿。
离开时，她趁三个男人不注意，偷偷给老妇人的兜里塞了一块儿碎银子。老妇人用她那双布满茧子粗糙的老手哆嗦着捧住了阿良的手，一对发浊的昏眼含泪望着她，几丝细枯灰发在冬天干燥的风中微微抖动。
她又突然一惊，满是歉意地松开了阿良的手，粗笨的手指无处安放，自己那又厚又黄的指甲在小姑娘细嫩柔软的手旁显得是如此狰狞可怖。
最后只得双手合拢小声对阿良反复念叨着“仙女菩萨降世、菩萨心肠赐福行好事”云云。
阿良主动抓回了老妇人的手，冲她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的魂魄被老妇人温柔及时地从虚幻世界拽回来了。
她们双手紧紧相握的一瞬间，两种截然不同的体温带着彼此已度的人生交织穿插，阿良感觉温热浓稠还混杂着碎渣的锈液挨紧了她清澈的脉流，又不着痕迹消末在前方的讴歌中。
世界是没有定义和属性的静默独立，人与人在其中交织情感才有了一切。老妇人的双手殷殷地撕扯占据着阿良的心，她感觉这一刻她们两个人躲过了一切目光，在现实的广袤桌案下偷偷相握双手，世间的一切都在人与人之间平稳呼吸。
如果惠姨还在，她老去了也会是这番模样吗？阿良想到了姐姐，想到了玉腰周儿，想到了秋屏，一时思绪万千，非常想回去和玉腰周儿相聚。而且眼下还要速速找到机会，好告诉丞相昨天听到的对话。
休县并不如玉县敞亮，一个个暗色的人全都软塌塌在街市里挪动。草木也都在朦胧里显得各外暗淡无力，送亲的红色车队被蒙尘阻滞着酸涩前行。
周儿对玉腰说她不喜欢这里的空气。
玉腰把周儿的头轻轻贴到自己身上，静静搂着她。
当一队车马结束了观光来到县府上时，阿良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玉县县令出来迎接他们，说自己昨天连夜和休县县令商讨两县的田事，痛失了迎驾丞相的机会，好在今天可以将功补过。
玉县县令的嘴边长着一颗大黑痦子，那痦子头里还有一根直直的黑毛，他思考时就会用留着又长又尖的指甲盖的手指一遍遍捻那根毛。虽然长得圆圆润润白白胖胖的，却给人一种尖嘴猴腮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褶子里堆满了算计。
阿良觉得他像个又大又肥的白皮耗子，小时候她在丞相府后厨打杂，偶尔就能看见这种肚皮鼓跑不快的大耗子。秋屏昨天和她说过，很多的首饰胭脂都是他给的。阿良想，他肚皮里流得肯定全是些膏脂钱财。
与玉县县令不同，休县县令是个中等身材，相貌端正的人，就是看起来有些拘谨紧张。他笑久了嘴角就会微微的颤抖，他好像挂不住虚情假意，也似乎还不能在泥塘里如鱼得水。阿良觉得他像个紧张地坐在小荷叶上睁着大眼睛的小青蛙。
阿良奉命和很多下人一起站在桌旁服侍他们，圆桌上的男人们推杯换盏，吃着精美珍贵的饭菜。那些饭菜一被送到嘴里，就毫不停留，从咽喉直直落进各自无底的胃囊盛器里。然后他们才开始吃真正的饭菜——彼此和彼此的话语。
他们每个人都同时抢吃一句话，那根骨头从一个人嘴里吐出来，其余的人就互相攀比谁能把那根生涩晦暗的肉骨头吃干抹净，看出它原本的真面貌。这样才能一步步推近，直到叼住对方的咽喉。
阿良站在丞相身旁，看着饭桌上的风起云涌出神，天下的官老爷们很多都是有这种旁若无人的能力的，因为下人不算人。
丞相是平民布衣出身，为人平易和睦，也没什么戾气，所以手下的人过得挺不错。
于给事和李侍郎这对冤家阿良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小家境丰沃的，借着天生的福气和傲气，再加上自己的勤恳好学，他们有着无法撼动且理直气壮的优越之心。这种人的抱负虽然是什么兼济天下黎民百姓，但终点一直都是他们自己和皇帝。黎民百姓始终都是用来下棋的棋子，他们酣醉自得于摆出精巧华丽的棋局。
孙尚书阿良是看不太明白的，因为他话少低调。
但经过这几天，阿良倒是看明白了一点儿顾信川。她不知道怎么概括他，因为他很像一片高渺虚幻若即若离的雾。他总是能在两种极端的态度中找到一个非常诡异的点，看起来很不平稳，却又出奇牢固。
其他人都在这个世界里慌乱地四处奔走，寻找着各种不同的目的，但他从来都是默默待在原地，好像在寻找他自己。
这样论来，顾信川貌似是什么受人敬仰的智者，还看破了天机，有着大智慧大觉悟。但事实很明显不是这样的。他是有智慧，不然照他这种性格也不能平安无事混到今天。但是他绝对没有受人欢迎，因为他又狂又懒，装也不装，说白了就是没什么朋友。
现在的情景就是这样的，顾信川一个人默默吃饭，不理会不参与对话，而饭席上白皮耗子和小青蛙正跟其余的人闹得欢快。
白皮耗子四处吱吱转圈儿，在每个人跟前都嗅嗅，想摸清楚这些人哪个膏脂更多，青蛙则老实地守在一边当陪衬。
于给事随意抛了几块儿肥肉逗弄那耗子。玉县是个富饶之地，那里的耗子也吃过不少好东西，但是这可是京城皇家官老爷亲手扔来的，白皮耗子吃得实在开心，即便好像只是些空心的假肥肉。
于给事看耗子这幅滑稽可笑的嘴脸来了劲儿，又从那妄想云端虚处随意团了几团假肉，扔到了耗子跟前。
青蛙本来也是吃了几口的，但是他尝出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快就住嘴了。只剩白皮耗子像迷醉了一般，泡在油灯里不愿下来。
李侍郎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就往肉里塞了片刀子，想砸醒白皮耗子的那根肥舌头。
谁料白皮耗子已经满嘴流油，肚皮滚滚，只是闭着俩小眼睛，献媚般摇晃着秃尾巴，使劲儿张大嘴接着。他猛然停顿了一下，好像吃出了那片刀子，但是虚幻的幸福和油脂一起侵透了他的神经，他讨欢般殷勤望着李侍郎，开心地把刀子也一点点尽数咽下去了。
青蛙默默离他远了一点儿。
其实大家已经看出来，青蛙才是那个聪明的人。就像猎人能扮猪吃老虎，休县县令也可以扮成□□吞耗子。
“请大人们暂住寒舍歇息一番，小官和休县令也早已为公主殿下备下了最好的一间卧房。”酒饱饭足，白皮耗子笑着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