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阿良是被浪涛声摇醒的。
她小心掀开帘子才发现大家都已安顿入睡,天空是浓郁的墨蓝色,洒满不均匀的星尘,不远处躺着横无际涯的海。
她欣喜地跳下车,又快步离开了稀疏的草地,踩上了软实的沙地。
沙地里竟然是跑不快的,阿良新奇地迈着每一步,一抬头竟看见海上立着一轮晃动的满月,而天上也有一轮满月。
身侧的风依然向海的方向吹着,鼓起阿良的衣衫,像是在催促她快走。
阿良顿了一顿,四下寂寥,一个人也没有。
她扭头看向车队的方向,篝火还在劈啪作响,火星悠闲地窜出来,消失在天空中,几个值班的武卫靠在马车旁打着盹,其余的人全在车里呼呼大睡,一片祥和的氛围。
她慢慢走近大海,想看看海上的月亮究竟是怎么回事。
走得越近熟悉的感觉便越强烈,最后阿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面在海上的坠墙,或者说,
那座满月门。
墙看不清起止,两盏柔柔的淡黄灯笼点在门的两侧,其余的地方一点点陷入黑暗,与这个夜晚融为一体,只有海浪徒劳拍打在墙面有气无力的声音彰显着它的存在。
海水卷起来,一口一口舔舐啃咬着沙滩,墙体在浪涛的拍打中反复飘摇,两点灯笼早已被海水打湿,却还是一直飘着柔柔的光晕,映照到海面上的灯影被风与浪捣弄得时整时碎。
这面看起来极易倒下的厚重的危墙,始终在无序的翻涌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舞着一种诡秘深沉的翩跹。
阿良甚至觉得这墙并不是凭空坠下来的,反而像是个本身就在海上游荡的永恒存在,已经在这静静等待很久了,就像周围从未停歇的浪涛声一样弥长。
满月门里依稀可以看到树的影子,门口两点温弱的萤火,探亮了这片苦涩咸湿的夜晚和阿良的脸庞。
这座门和梦里的门不一样,纵使款式相同,但梦里的门是那么完美伟岸,这座门却像只落魄困兽,沾满了海的泪痕和贪婪呼吸的贝壳,孤单的在嘈杂的浪声中流浪。
可是阿良又感觉,这肯定就是梦中的满月门。
她盯着门,悄悄向一侧走了几步,满月门飘摇依旧。她又试着沿海岸线跑了几步,可是无论跑到哪里,眼前永远是不变的圆形空洞在正眼看着她。
车队的那朵篝火确实在远去,满月门却永远注视着自己,就像无论走到哪,月亮都跟着自己一样。
墙后是姐姐的那个世界吗?
头顶的整片星空好像直直压下来,面前的满月门好像高高耸起来,空旷的沙滩和广袤的洋面,冬风舒畅地闯过,却几乎没有阿良能吸进胸腔的空气。
姐姐在梦里的门后,在满月门后,在这座门后。阿良迟疑了一秒,还是握紧拳头,淌进了冰凉的海里。
没有预想的刺骨严寒,脚下竟是浮在海面的碎冰——
阿良踏上海面的一瞬间,寒气铺面冲来,满月门被冰凝结在一个歪斜的姿势里,冰凌攀着墙底,碎冰取代了浪涛,浮在高高的苍穹之下互相讲着细细碎碎的微语。
不过即便是歪斜的墙体,门也还是那个圆润无缺的满月。
阿良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息,眼里有点湿润,一整天的不安与焦虑此刻全都化成紧张与激动。
迈进这座门,冬风的声音就消失了,一切都瞬间清朗温暖起来,阿良的睫毛和额前的发丝开始滴滴答答滴着水,那本是被刚刚铺面的寒气冻出的细霜。
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侍童,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好像在流泪的水雾雾的阿良。
阿良没有理会小童,径直向前走着,这里面完完全全就是一座园林。
冰裂纹的铺地,冰梅纹的窗棂,叠山清水,肥花瘦石。虽然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但是鸟雀和流水的声音却勾勒出宁和的气氛,让阿良非常安心。
几个端着雕花银盆的姑娘从阿良前方急匆匆走过,她踮脚一看,明亮的银盆里装满了红粉色的澄清血水,姑娘们看到了阿良,没有惊讶,也没有留意,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
这座园林仿佛可以容纳外界的一切。
当那些姑娘走回来时,盆里已经装满了粼粼的清水,阿良跟上了她们,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好多男人女人围着什么东西站着,阿良挤进去,看到那几个举银盆的姑娘正围跪在人群中央的玉台下。
玉台上是一只仙鹤,和官服上一模一样。只不过脖颈缠着软绵绵泛红的白布条,躺在那里缓缓呼吸。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引得仙鹤微微睁开了眼。
半露的鹤眼像颗晶亮剔透的乌黑宝石,只是充满了疲倦,勉强睁着。弯起的翅膀微微抖动了几下,一身丝绸般的羽毛就像水纹一样被推开,最后剩下末端的黑色翅羽在微风里轻轻翻动。
玉台下的姑娘见势全都扭头看向阿良,好像在等她再走近一点。
她们解开剩下的布条,露出仙鹤的伤口,阿良听到背后围观的人群随即响起痛苦的轻吟,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背过身去掩面相泣的衣料声。
离仙鹤最近的姑娘温柔地拔下了一片伤口附近的绒毛,两掌相叠举到阿良面前,那片轻盈的绒毛被血迹束缚在她的掌心。
阿良小心捏起来,听到姑娘恳切的话语:“这是药引,一定收好。”
“好。”
阿良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却还是认真答应了。那姑娘拉起阿良的手,急匆匆带她走过了几段迷宫一般的路。
“快些去吧。”
面前又是一座满月门,门后看起来依然是葱绿的园林。
姑娘轻轻推了她一下,迈过满月门的一瞬间,猛然传来的刺骨严寒让她打了个哆嗦,脚下不再是园林的铺地,已经踩到了海面上的碎冰,手指间的绒毛被凝成冰的血黏固在皮肤上。
回头望去,空荡荡的海面上除了冬风和黑夜什么都没有,坠墙所处的位置只有一轮孤单的月影。阿良感到一阵不知缘由的悲伤。
阿良是被丞相叫醒的,天还蒙蒙亮,车外只有他们两个人。
“怎么睡在这了?小孩子的身子骨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丞相看起来有些憔悴,“刚刚我让值班的回去休息了,你也休息休息吧。”
阿良这才想起自己从海边回来后就坐在火旁取暖,肯定是不小心睡着了。
她谢了丞相的好意,勤快地烧起了一壶水。
远处的海面轻轻荡漾,完全没有结过冰的痕迹,只有衣袋里的绒毛还在向阿良证明着昨晚的一切不是虚幻。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丞相看着阿良问道。
“十八周岁了。”
丞相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叹了口气:“我已经六十七了,也快入土为安了,最近总是能梦见先帝。”
阿良说了几句长命百岁的奉承话,昨天书房里丞相的目光却突然浮现在她的心头,刺刺地扎着她的喉咙,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新帝逼宫登基后,丞相一直郁郁寡欢。
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苦楚,余光所及全都是送亲的红色,红轿子载着刺绣新娘,红绸布爬满一切物件。
阿良一瞬间恍惚起来,她真切地感觉到一切似乎突然走到了末路。官服补不起来,自己的性命也将被肃默地淹埋在这条荒唐的红色送亲河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