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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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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府的阿良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刺绣的技艺早已是民间第一。

    她绣花能引蝶,绣犬能驱贼,而绣美女,招来了提亲的队伍——一个男人听闻京城有位绝色美女,千里迢迢赶来求亲,可他在看到美女是幅刺绣后不但不生气,还留下聘礼,请求把刺绣娶回家。

    阿良的绣技其实有着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是丞相府的厨子从桥边捡回来的弃婴,唯一的亲人只有她的孪生姐姐。阿良本以为她和姐姐会像最初两人依偎在小篮子里那样相伴一生,但十五岁那年,有一天一觉醒来姐姐不见了,再也没回来。

    姐姐失踪后,阿良每天都去河边坐一会儿,因为那是她们曾经玩乐闲谈的地方,只要坐在那里,她就感觉烦恼在随着河水远逝。

    那天河岸的风温柔地抚弄阿良的头发,土地上的青草冒失地扎着阿良的脚腕,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上游的河水、春天的软风和翠翠的草尖一起来到。

    于是她跑回府里,请求捡到她们的厨子给自己针线和布料。厨子并不理解从小在后厨打杂的阿良为什么提出这种要求,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那些东西,本想把她打发走,可想到刚失踪不久的姐姐,心就莫名软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找来针线,但不知道哪有布料,只好让阿良绣在自己的围裙上。

    阿良的第一幅作品,就是那天完成的。

    她闻着厨子身上浓郁油腻的饭菜味,在那一角泛黄的围裙下摆上,用灵巧的手指捏起细针,伴着春风轻快地绣出了一朵白荷花,厨子用粗厚的手掌小心捧着那块衣角,跑去每个熟人那炫耀。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丞相夫人就让她成为了绣娘。

    阿良自己也不明白这件离奇的事,但是她坚信肯定是姐姐在冥冥之中起了作用,因为那天坐在河边,她感觉自己听到姐姐在低声催促她:阿良,快回府绣一朵荷花吧。

    虽然成为了正式的绣娘,阿良却忐忑不安地担心这项技能会像姐姐那样突然消失。不过拿起布,每一个动作都像河水那样自然,一针一线倾泻到布面上。

    她当绣娘的第一个任务是绣鸟雀,无数的鸟雀飞进阿良的心里,清晰地可以看清每只鸟的每根羽毛,它们在一个极为雅致的园林里盘旋飞翔,阿良的感官跟随着它们的身姿,在门窗与明暗里游动起伏,一点点用针线记录下来。

    周围的绣女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围在阿良身边看她绣,夸赞的话语暖绒绒挠着阿良的耳朵,惹红了她的脸。

    那天夜里她梦见了姐姐,姐姐坐在一片银色的朦胧里温柔地望着阿良,她一言不发,阿良却明白每一寸目光的谜底。

    这一切果然是姐姐在帮忙,姐姐在某个地方,用眼睛看见了那些深宅里的阿良见不到的风景,她能绣出那个世界里姐姐看到的任何东西。

    丞相府的大家都认为阿良非常沉稳可靠,因为从她成为绣娘的第一天开始就没出过任何差错,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她第一次失了沉稳,无论是谁,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男人想娶绣像为妻。

    虽说已大年初三,冬风依然凛冽,丞相在厅堂踱着步,皱着斑白的眉毛又一次询问男人:“你的意思是想把这幅刺绣买回家吗?”

    “不是的,不是买回家。我想把这幅绣像娶回家当我的妻子,用我运来的那些聘礼。”男人依然微笑着又耐心解释了一遍,并指了指他千里迢迢用马车运来的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

    男人的几个随从小心打开了其中一只箱子,丞相本已打量好,一只箱子最多装下二百块银锭,用六百银锭买一幅刺绣属实是荒唐至极,毕竟这些钱足够建造大半座丞相府了。

    可是丞相定眼一看,箱子里面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全是金灿灿的金子。

    随从依次打开剩下的箱子,一共是六百金锭。阿良躲在厅堂外的假山后,露出半个头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丞相只好款待男人暂时住下,当天夜里就换上了贵重的官服快马进宫找皇帝密奏。

    原来这个叫顾信川的男人二十一岁,是扬州首富顾青的儿子。扬州城本来就极其繁华奢靡,那富商又祖祖辈辈经商为生,家财万贯,一直是皇帝心里的隐患。不过顾青壮年早逝后,就换了这个不知底细的儿子当家。

    “他要娶,你就让他娶,还得正正经经地娶,我这就给绣像封个公主名号,”皇帝大手一挥,翘起腿向后倚着,“国库就收下那三箱黄金了,你把绣像送亲送到他府上,顺便一路打探打探,回来禀报我他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说罢向身侧微微一扭头,身边的太监马上弓伏着腰贴上了耳朵,几番无声的耳语过后,皇帝下令明天正月初四就立刻出发。

    离开皇宫后丞相挠了挠自己几近全白的头发,长叹了一口气,身下的马匹闻声扭了扭脖子,蹭了蹭丞相抚摸自己的手。月光透过松枝轻轻披在一人一马身上,马蹄哒哒,抚慰着丞相孤寂的老心。

    三年来,姐姐总是在梦里与阿良见面,阿良隔上很久梦见她一次,每次都是温柔的静谧。唯一不同的是随着时间的递进,姐姐身后的那片朦胧越来越清晰。

    阿良渐渐看清那是一片银色的湖泊,中间有一座圆洞门——在高高耸立的粉白墙面中间,有一个巨大圆形的空缺,圆周装饰着一圈灰边。

    有一天午后,府里最温柔年幼的三小姐找她绣衣服,她趁机询问梦里的门。三小姐耐心听完她的描述,便豁然开朗拉着阿良去丞相府后面的小园林。

    “是这个吧?”她指向一座雅致的门,“这叫满月门,因为门洞的形状和满月一样。”

    和梦里的很像,是一种门,但是不是梦里的那座门。

    阿良站在日光下望着前方,墙前的老松正攀着满月的轮廓绽开油亮的绿针,太阳映照出柔软的光晕,快要融化了针叶,门上挂着一块横向小匾,是先帝御笔“邀月”二字。

    从那一轮满月里窥过去,园林里的风景被框成了一幅和谐饱满的画,不论是绿荫流水还是清风奇石,都被这轮满月完美地框景收藏。

    后来阿良有时会独自来到这里,看着出神,想象失踪的姐姐会像梦里那样,从这座门后走出来。可是姐姐没出现,如今府里还发生了一件不吉利的事——丞相更衣准备出发时发现珍贵的官服破损了。

    阿良被急匆匆叫进丞相的书房,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清净的线香不顾压抑的气氛袅娜地舞着。

    丞相示意阿良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知道除去皇宫里的绣娘,天下就属你的手艺好,你一定要悄悄帮我补好这件衣服,重重有赏。”

    他布满皱纹却柔软干燥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阿良的肩膀,阿良看见丞相因苍老而微微凹陷的眼窝里悬荡着潮湿的不安。

    官服上本应有一只优雅的仙鹤,缺口虽然不大,却正正好好处在鹤颈上。仙鹤的脖子只剩下几根残存的整线,在华丽的织面上勉强地吊连着。阿良心口一颤,这实在太不吉利了。

    “马上送亲的车队就要出发了,到扬州之后,我行事必须要穿着官服。马车大约走五六天,你一定要在到达前补好。”

    她就这样被意外塞进了浩浩汤汤的车队里。

    托丞相的照顾,阿良一人乘一车,车里堆满了刺绣的材料,咿呀咿呀的车轮不断撵赶着她的心。虽说不是博学多闻,但她也识得些字句章法,更知道官服有多重要,一人仅此一件,弄丢弄坏都是丢命的大不敬。

    可仙鹤飞不进阿良的脑海,她的脑海里有许多飞禽在徘徊,唯独看不到仙鹤。看不到,阿良就绣不出来。

    丞相坐在另一辆马车里,凝望着帘外的滚滚车尘沉思。而绣像被红绸温柔地包裹安放在华贵凤辇中,孤单躺在冰凉的坐垫上。

    所有的人看起来都不太愉快,除了哼着小曲儿的顾信川。

    “咱们现在到哪儿了?”休息整顿的时候阿良问驾车的车夫,所有的车夫都是皇上亲派的。

    “你等不及了吗?”顾信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笑眯眯抢了车夫的话,“咱们是今天中午出发的,今晚到海边,然后沿海一路南下,再走五天就能到扬州了。”

    坐在地上的阿良刚好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靴子和衣袍边角。厚实的衣袍绣满鱼穿莲的暗纹,丝线在特定的角度折射出晦暗的光,挺括的靴面则绣上了许多折扇,这并不是一双适合奔波劳累的靴子,就算只穿了一上午,现在也已然沾上了不少尘土。

    他眯着眼睛笑着,在人与马中轻快地穿梭游荡,阿良觉得这真是个怪人,但是他的笑容那么真诚,话音那么清朗,态度还那么诚恳,又不能让人说出他的不好。

    这真是个怪人,所有人都这么想。

    阿良这一天在空白的布片上反复绣着不同的图案,她企图用密密麻麻不停歇的针脚填满自己慌乱的心。

    三年来她第一次扎到自己的手指,那粒鲜红的血滴从指腹渗出来,让她想起仙鹤头顶那抹高洁清丽的红,又想起丞相府送亲车队这一大片荒唐刺眼的红。

    是因为姐姐那里看不到仙鹤吧,这种生灵哪能轻易看到。

    傍晚空气越来越湿润,大概是离海更近了。阿良并没有看过海,她把脑袋靠在车窗边,簪子随着路途颠簸已经绾不紧头发,寒风不停地吹着额头,阿良抱紧了练习的布片,苦思着如今的境地。

    官服全都是皇宫里最厉害的绣娘用最好的材料缝制的,除了皇帝的衣服,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破损?宫里的材料民间没有,宫里的手艺更不会外传。

    这是无解的破损。

    一整天阿良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儿,周折劳顿,此刻终于被马车颠簸得昏昏欲睡,还没看到海就累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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