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投诚
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一箱的堆在营帐中,反射的光芒晃得朱翊钧差点瞎了眼。
朱翊钧领着大军刚到扬州城外,这段时间安静得诡异的扬州城总算是有了动作,扬州知府领着一堆官吏弃官而走,逃去江南,而盐商们则送来无数金银和珍宝异货,把朱翊钧的御帐堆得满满当当。
这些盐商摆足了恭敬的姿态,甚至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只长颈鹿,当作“麒麟降世”的祥瑞献给朱翊钧,引得新军将士们纷纷跑来围观。
王承勋领着几个文吏和军校毕业的军官在一旁清算金银宝货数额,虽说这些盐商递了张详细的礼单,但如此巨量的金银财货,还是得自己点算一遍才放心。
看着满帐的金银,扫了一眼帐中跪着的几名忐忑不安的盐商,朱翊钧微微一笑,自己在山东的所作所为到底还是产生了一些震慑效果,有些人更为疯狂,有些人则聪明的审时度势、转换阵营。
“陛下,臣已点算清楚”王承勋面上有些愠怒,冷冷扫了眼那些盐商:“金银与其他贡品宝货约折银300余万两。”
朱翊钧都能清晰的听到身旁的余有丁和潘晟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大明一年正税收入才不过300多万两,万里河山用钱的地方多,国库里的存银都不知道有没有几十万两,碰到个大灾大害还得从朱翊钧的内库掏钱,而这些盐商随手就拿出300多万两的金银宝货,盐业重利可见一斑。
朱翊钧是四海商行的幕后老板,四海商行主营的就是盐业,对扬州盐商的豪富早有预料,但他们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还是让他着实惊了一阵。
只可惜朱翊钧不是个那个贪钱的万历皇帝,这些金银宝货还打动不了他。
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盐商,目光落在领头的那名盐商身上,其余盐商进了大营、见了威武不凡的新军将士都是战战兢兢,唯有他一副淡然模样,让朱翊钧想起了天津的沈北顾和掉了脑袋的范明。
这种人是聪明人,也是胆大好赌的人,若是敌人必须早早除去,若是朋友,则朱翊钧的南巡之行,便捡了个天大的宝贝。
好在这家伙没有被富贵遮了眼,看得清天下大局的变幻,跳进了朱翊钧的阵营中。
朱翊钧微微一笑,问道:“这里金银是不少,可朕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从来就不缺金银,尔等盐商上下贿赂、违制犯法可谓人尽皆知,如今就靠着这些铜臭之物,便让朕不再追究了?”
领头的盐商,便是那亢氏家主亢有宗,朱翊钧话中话他听了个明白,心中一喜,当即回道:“陛下,南方风气如此,上下贪腐成风,贱商等人若不上下贿赂、不随波逐流,如何能保得了家业、为陛下和朝廷效力?”
说着,亢有宗和其他盐商从怀中摸出一份份账本,摆在地上:“圣天子御临扬州,贱商等人如久旱逢甘露,人人欢欣鼓舞,期盼天子收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扬州一个朗朗乾坤,故而贱商等人将往日里贿赂的官吏勋戚、卫所将帅皆记录下来,助陛下洗涤南方。”
朱翊钧眉毛一挑,让王安将这些账本拿了过来,翻了一本看了看,上面详详细细的记录了何时何地何人收了多少银子。
扬州的盐商明显吸取了赵贤和山东官吏的教训,老老实实没有一丝隐瞒,连自家兼并多少土地、犯了多少国法都清清楚楚写在账本上。
朱翊钧微微一笑,作为南方勋贵官绅的钱袋子,南方诸省谁能和扬州盐商脱得了干系?有盐商的这些账本,南方诸省便如同不设防的城市,只等着自己去采摘。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抬了抬手:“都起来回话吧,你们如此坦诚,朕很欣慰,但这不代表朕就能不顾百姓民意彻底抹了你们的罪行,侵吞的土地,若是有主之地,还是得退回去的,所犯的国法,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亢有宗眼波一闪,拱手回道:“陛下放心,贱商等人回去就点算土地、退还百姓,族中无耻之辈和家奴管家仗着家中的势力名望胡作非为,贱商等人教育不利,回去便扭送他们报官。”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有主的土地必须退回,民怨极深的土地也要退回,而以前犯法违令之事,也得找人顶包。
天子的条件已经大大超过众人的心理预期,更何况,这些盐商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明白强势的一方开了条件,代表着他们还有谈下去的可能,自然是无人不从。
朱翊钧见这些盐商这么上道,干脆直接了当的问道:“有人曾跟朕说过,为商之道便是寻机逐利,你们想从朕这里得些什么利?”
依旧是亢有宗带头回话:“陛下,贱商等人一心为国、别无他求,陛下若真要恩赏,贱商等人筹办了一个商会,求陛下日后能赏一个四海商行的地位。”
朱翊钧双眼眯了眯,这还叫别无所求?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嘛!
四海商行形同皇商,北地的大商豪富几乎都被它垄断,这些盐商要四海商行的地位,等于是要整个南方的产业。
南方诸省比北地和川渝、云贵富裕得多,只要朱翊钧点头,他们这商会迟早超过四海商行,成为大明一等一的豪商组织,这些盐商自然是富可敌国,继续享受着他们的永世富贵。
但朱翊钧也没打算再跟他们讨价还价,免得把他们推到敌人那边,南方和边地不一样,南方乱不得,有这些盐商相助,稳定南方诸省的局势能省下不少力。
朱翊钧还年轻,日后可以慢慢的调教他们。
不过敲打敲打还是必要的:“你们的条件朕答应了,但你们要知道,四海商行为什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有了如此大的成就?皇家的支持只是一部分,最主要的还是他们规章严格、产品物美价廉。”
“百姓不是傻子,质优价优的东西人人都喜爱,而粗制滥造的东西,比如以前那些以次充好的官盐,就算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卖不过私盐,四海商行的食盐一入场,立马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你们要做南方的四海商行,就要真正学学四海商行的法度规章,那些才是它们成功的根本!”
盐商们赶紧称是,一个个恭谨的很,朱翊钧也懒得管他们听没听进去,挥了挥手:“都先回去吧,亢先生留下来,朕有话问你。”
等盐商走了个干净,朱翊钧才抽出一封密信,问道:“亢先生,你送上来的密信朕仔细看过,你在里头参了不少官,官位最大的便是魏国公了,这魏国公是否就是南方那些反对新政,甚至暗中谋逆的家伙的后台?”
亢有宗摇了摇头,回道:“陛下,魏国公只是一个门面而已,南方有个先生,一直在暗中筹划,那些反对新政、图谋不轨的官绅勋戚,或听命于他,或以其为桥互相串联。”
“那先生也曾委托朱鸿谟接触过贱商,但贱商一心向国,婉拒了他。”
“又是那个先生!”朱翊钧暗暗皱了皱眉:“据孔府的人交代,那先生只是个白身,朕想来想去,南方能有这么大能量的白身,只有那松江的徐子升了。”
亢有宗却摇了摇头,回道:“徐子升曾为首辅,名望显著,但陛下也知道,隆庆年间海瑞巡抚南直隶,这徐家被他一顿好整,连徐子升也是灰头土脸、晚节不保,徐子升是个明哲保身的性格,又有海瑞故事,且他如今还得靠张阁老护着,又知晓天子圣明烛照支持新政,如何会参与这等悖逆之事?”
“有理,那这南方的先生可真是神秘莫测了啊!”朱翊钧苦笑一声:“亢先生,你之前若把那朱鸿谟给拿了,朕何苦在这猜来猜去。”
亢有宗倒是一点不惊慌,淡淡的回道:“陛下,朱家对贱商有恩,朱鸿谟又是贱商好友,贱商如何能不顾世恩、卖友求荣?更何况,朱鸿谟是个重义之人,陛下真觉得拿了朱鸿谟,他就能把那先生的身份透露出来?”
朱翊钧默默叹了口气,朱鸿谟一个辞官的白身,能被南方那位先生纳入核心圈子,自然是个死硬份子,就算拿住了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此事倒也不急,等朕去了江南,早晚能查出来,朕还有件事想问你”朱翊钧又拿起那封密信翻阅起来:“你的信上说,南方贵戚官绅的钱袋子有四处,一则扬州淮盐、二则月港海贸、三则苏州织造、四则运河走私。”
“如今你们投了朕,淮扬盐业这条财路自然是断了,朕有南洋水师和南洋商行在手,这月港海贸说断便断了就是,苏州太远、情况复杂,还得朕到江南后再行处置。”
“如今南方那些家伙的钱袋子,在长江以北只剩下这运河走私一条财路,要清理运河就避不开粮船帮,亢先生教朕,这粮船帮朕该如何妥善处置啊?”
亢有宗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陛下天威,山东孔氏都能灭族,一个小小的粮船帮,命锦衣卫和新军往淮安剿灭便是,何必垂询于贱商呢?”
朱翊钧也愣了一下,苦笑一声:“亢先生说得轻松,朕何尝不想大军杀过去、杀个人头滚滚?但漕运涉及大明根本、北地和京师无数百姓要靠它才能吃上饭,运河两岸数十万船丁漕丁衣食所系,若是贸然行动导致运河大乱,恐会天下不稳啊。”
亢有宗暗暗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点拨道:“陛下,运河不是江南鬼国,途经不知多少省份州府,粮船帮势力虽大,也不过在运河上逞凶而已,并非是一统天下,粮船帮的头头脑脑也不等于运河两岸的百万之民。”
朱翊钧脑海中仿佛如闪电劈过,顿时反应了过来,自己一直在思维误区之中打转!
从穿越以来,朱翊钧一路对抗的对手和敌人,高拱、冯保、张居正、辛爱黄台吉、白莲教、孔氏北宗、新政的反对派,无不是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势力集团,自上而下组织严密。
对付这类组织,只能堂堂正正在正面斗争中将之击溃,单单杀掉领头的,并不能彻底将他们瓦解,只会让他们蛰伏起来待机。
但粮船帮却不是如此,粮船帮不过是漕丁、船丁为了讨生活和对抗官府压迫而自发形成的一个帮派,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松散的黑社会团体而已,组织的严密程度甚至连后世发展成完全体的漕帮都不如,更别说那些有着领导核心和政治诉求的朋党、教派乃至军队了。
没有稳固的领导核心和严密的组织,粮船帮看着势力广大,但其实只是一盘散沙而已,大多数底层的成员只是因为生活困苦或被胁迫而加入的粮船帮,这些人根本不会忠心为粮船帮卖命,粮船帮养那么多杀手,更多的也是为了清除异己、震慑帮会里的成员。
除掉那几个威望显著的大佬和反对新政的死硬分子,这些底层的成员立马就会一哄而散,粮船帮的威胁自然也就解除了。
亢有宗说得没错,粮船帮的头头脑脑不等于运河两岸的百万之民,有的是人受尽了他们的压迫想要他们死,也有的是人想要顶他们的位子,总能找到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聪明人。
朱翊钧一直用之前的经验去套粮船帮,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自然是南辕北辙、瞻前顾后了。
如今亢有宗一点拨,朱翊钧心中立马有了对策,冷冷笑道:“朕自南巡以来,这粮船帮的杀手便如影随形、刺杀不断,也是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时候了。”
“亢先生,运河之上谁能接替粮船帮的位子?粮船帮里谁人可以争取?哪些头领需要除掉?劳你们扬州的盐商拟一份名单给朕。”
“王安,快马把名单送去淮安,让冯昕、张昭依令行事,朕倒是要看看,他粮船帮的杀手,在朕的锦衣卫手下有没有一合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