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借口
京师举城欢庆连月不绝,满城一片红色,戏班子唱着新出的《玉玺归、圣人出》等戏码,百姓口耳相传,每日不知多少外地百姓涌入京师,在午门外朝拜,就为了磕个头蹭一蹭真命天子的祥瑞之气。
孔弘章便是在这一片喜庆之时入的城,身为南孔如今的家主,他自然不是像那些入京的平头百姓一般,只为了磕个头蹭个祥瑞,而是正正经经奉旨北上入京。
朱翊钧还在归化城时就下旨让孔弘章入京等待面圣,但路途遥远,安徽、山东等地又遭了水灾,连大运河都被迫截断了,孔弘章又年纪大了,经不得海航和车马劳顿之苦,只能等运河疏通之后再乘船上京。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现在,错过了张居正的夺情风波,也错过了献俘大典和震动天下的传国玉玺归国。
好在天子不怪罪,不仅不怪罪,还对他礼遇有加,免了他的参拜之礼不说,文渊阁里还专门给他设了一个椅子。
孔弘章受宠若惊,只敢坐半个屁股,苍老的身子绷得笔直。
“朕不是个讲虚礼的人,孔老先生不必拘束”朱翊钧笑得很和煦,仿佛老友闲聊一般:“朕让孔老先生车马劳顿远来京师,实在是有件迫切的事不得不与孔老先生商量。”
“陛下尽管垂问,臣知无不答”孔弘章毕恭毕敬的回道,差点又跪了下去。
“孔老先生有此心,朕心甚慰”朱翊钧哈哈一笑,让一旁的王安将手里捧着的布帛拿给孔弘章。
孔弘章一脸疑惑的接过一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陛下,臣看不懂蒙古文”
朱翊钧当然知道,早就准备好了译本,让王安递给孔弘章。
孔弘章接过,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那译本最上头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殷人遗卷”。
孔子临死前梦见自己坐奠于两柱之间,于是便自称自己为殷人,这《殷人遗卷》难道是孔子的遗书?
“此物,乃是朕在归化城时,一蒙古首领所献”朱翊钧暗暗一笑,解释道:“据其所说,乃是当年蒙古鞑子攻陷曲阜,四下劫掠,发掘先圣坟寝得此遗卷,后蒙古宰相耶律楚材得知此事,进谏成吉思汗,令蒙兵修复先圣陵寝,又将此遗卷翻译为蒙文,记录于布帛之上,只可惜时过境迁,只剩下这一方残篇了。”
朱翊钧微微一笑,挑明了目的:“朕请孔老先生远道而来,便是想请老先生亲自看看,这遗卷是真是假?”
孔弘章抓着布帛和译本的手都在发抖,双眼光芒闪烁。
这遗卷当然是假的,他研究了一辈子老祖宗的东西,这玩意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哪怕他看不懂蒙古文,单单看译本,遣词造句也明显不是春秋的习惯,反倒更贴近今人的习俗。
但天子的意思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孔氏北宗为何在大明还能承着衍圣公的位子、永世富贵?最关键的一条理由,便是太祖皇帝奖赏他们护卫孔子陵寝有功。
可若是《殷人遗卷》为真,那这北宗便是看不住祖宗之地,却欺世盗名的大骗子,这北宗还凭什么当这衍圣公?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孔子是天下读书人的“先师”,这天下总得有个文宗,大明总要有个衍圣公,北宗完蛋了,这衍圣公还能谁来当?
当年金兵入侵,南宗随宋室南迁,也算得上忠君忠国,而这北宗,金兵来降金、蒙元来降蒙元、大明来降大明,毫无气节、毫无底线,却坐着天下文宗的位子富贵了几百年,而南宗却越来越弱势,衍圣公的位子让了、领了个奉祀官虚职,几近无人问津,凭什么?
如今天子明显要对北宗下手,南宗的富贵要来了,这《殷人遗卷》就一定要是真的,假的也要变成真的!
孔弘章咳嗽一声,问道:“陛下,鞑子粗鄙不文,此中错漏众多,这布帛上的《殷人遗卷》,想来也不是原本的蒙文译本吧?”
朱翊钧微微一笑,孔弘章还真是上道,这就开始给他修起bug来了。
伪造《殷人遗卷》这种大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蒙古部落里识字的都不多,朱翊钧身边也没什么学者、学究之类的人物,只能自己上阵,照抄了一些后世一些理论学说,再翻译成蒙文,自然是漏洞百出、杂乱无章。
这也是他让孔弘章千里迢迢赶来京师面圣的原因,有“衍圣公”和天下文宗的声明富贵诱惑,这个毕生研究老祖宗东西的老学者,才会替他把这《殷人遗卷》做成铁证。
果然,孔弘章兴致高昂,面色都红润了不少:“陛下,《殷人遗卷》如此紧要,又是成吉思汗亲自下令翻译记录,纵使时过境迁失散不少,草原之上必然会有残余的原本。”
孔弘章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情绪:“陛下,草原之上自来少不了汉人文士,先圣乃是天下读书人的师傅,《殷人遗卷》如此紧要的东西,怎会没有文士汉人收藏几份残卷呢?”
孔弘章还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又补了一句:“陛下,成吉思汗至今,已经过了几百年的时间,北宗又一贯以天下文宗自居,盘根错节、敬仰者众,若无铁证原本,恐怕这天下的读书人不会信服。”
朱翊钧点点头,抬了抬手:“朕如何不知?所以才让老先生帮朕好好分辨分辨,朕已派锦衣卫去草原四处搜寻,迟早能找到汉蒙原本的。”
找个屁,朱翊钧压根没派人,这什么汉蒙原本,自然是靠孔弘章领头伪造了。
孔弘章心领神会,兴高采烈的拱了拱手:“陛下如此信重,臣自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哈哈一笑,忽然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说道:“孔老先生,孔家天下文宗,朕年幼无知,许多先圣先贤的教诲朕不甚了解,还得多多垂询于您,孔老先生年纪大了,舟车劳顿朕也于心不忍,干脆将孔家迁到京师来吧。”
孔弘章一愣,飞快反应了过来,这衍圣公果然不是毫无代价的,以后这衍圣公恐怕都得住在京师、呆在天子的眼皮底下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若不是天子出手,他们能捞到这衍圣公的位子?入了京师,也是与国同休、永世富贵,有何不可?
“陛下如此看重,臣受宠若惊!”孔弘章毫不犹豫回道:“臣今日便写信回衢州,整族迁居京师!”
午门之外满满都是跪拜的百姓,值守的锦衣卫和御马监的兵卒得了宫里的暗示,没有像以前一样驱赶,只是维持秩序,给出入禁宫的官吏和内侍们清出一条路来。
孔弘章就是沿着这条路出的宫,天子关心他的身体,专门赐了个轿子,令健壮的太监把他一路抬到午门外。
孔闻音早早等在午门外,不仅是他,还有他年仅四岁的儿子孔贞运和几个随孔弘章北上京师的族中子弟。
眼见孔弘章出宫,孔闻音赶忙抱着儿子迎了上去,问道:“父亲,天子与您说了些什么?”
孔弘章没有回答,弯腰把宝贝孙子抱了起来,擦了擦他的鼻子,呵呵问道:“乖孙,以后阿爷和你爹爹都陪着你,如何?”
孔贞运自然是大喜,拽着孔弘章的胡子喊着:“好!好!孙儿要跟着爷爷,孙儿也要和阿爹在一起!”
孔弘章哈哈大笑,孔闻音却皱了皱眉:“父亲,天子让您入京居住?”
孔弘章点点头,微微一笑:“天子欲巡幸山东,音儿你也随驾去吧,为父老了,这新的衍圣公,你来当!”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朱翊钧心情还算轻松,正翻阅着堆满御案的奏疏,忽然一名慈庆宫的女官求见。
“太后和太妃找朕?何事?”朱翊钧有些惊讶,如今他已经亲政,陈太后也不怎么管事了,李太妃更是每日呆在佛堂里,她们两个忽然一起来找自己,指不定出了什么大事。
“娘娘们没有交代,奴婢属实不知”女官只是推脱,眼神中却有些古怪。
朱翊钧也没注意,当下便让女官领路,往慈庆宫而去。
慈庆宫的宫墙上还留着战斗的痕迹,有面墙满是刀痕弹孔,这是陈太后特意要求留下的,就是为了纪念白莲之乱中护驾而死的忠勇烈士们。
朱翊钧冲那面墙暗暗屈了屈身,随着女官进了宫,却发现不止自己的两个老妈在,穿着一身大明赐予的王妃服饰的钟金哈屯竟然也在。
朱翊钧更为惊讶,行礼完毕坐上主坐便问道:“不知母后、母妃唤朕前来,有何事交代?”
陈太后和李太妃对视一眼,问道:“听说天子欲南巡,可有此事?”
这事压根瞒不住,朱翊钧也没准备瞒,老老实实点头承认:“确有此事,最多下月,朕就准备御驾南巡。”
“皇帝就是闲不住的性子,从小就爱四处乱跑”陈太后无奈的吐槽了一句,端正了身子,严肃的问道:“既然如此,陛下准备何时大婚?”
朱翊钧一愣,他还真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古人结婚早,朱翊钧那些个“同学”如今都大多婚配,像孔闻音这种结婚早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按制朱翊钧也早就该大婚了。
但他之前一直呆在边关,朝廷选秀的诏书都发往全国了,结果他连京师都没回,选秀大典自然也办不下去,大婚也就一直拖着没办。
朱翊钧内心是不想这么早就大婚的,能拖到20岁最好,但如今老妈问到头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母后,京师刚刚闹出这么大场风波,恐怕不是大婚的时候,朕以为延后再说吧。”
陈太后又和李太妃对视一眼,无奈的笑了笑:“毕竟是亲生的,还是妹妹了解皇帝,皇帝这推脱的理由都猜得分毫不差。”
李太妃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皇帝,你一去边关就是将近两年,此次南巡,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处置妥当的,皇帝就这么一日日拖下去,天下臣民恐怕会心急如焚了。”
朱翊钧一点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来,皇家事既天下事,皇子天下国本,如今这时代幼儿夭折率又高,朱翊钧不早早结婚多生几个儿子,满天下的臣民真的会替皇帝心急如焚了。
朱翊钧也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徒生波澜,点了点头:“母妃说得有理由,既然如此,朕大婚后再南巡便是,朕等会就着礼部筹备选秀、大婚事宜。”
陈太后和李太妃面上都是一喜,陈太后瞥了一眼一旁的钟金哈屯,开口道:“皇帝,这次让你来,除了大婚之事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陈太后又瞥了一眼钟金哈屯,才继续说道:“按规制,选秀之后,皇帝当择一后两妃之人选,皇后人选,太祖有祖训、朝廷有规制,本宫就不多说了,但这贵妃,有一个人选,皇帝必须钦点。”
朱翊钧皱了皱眉,扫了一眼钟金哈屯,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陈太后顿了顿,直接摊牌了:“顺义王妃此次入京,顺义王六女其其格随驾,此次选秀她也会参与,本宫与太妃商议过,给她留个贵妃的位子。”
果不其然!朱翊钧还真猜中了,钟金哈屯今天出现在慈庆宫,就是来给自己的两个老妈洗脑来了!
之前宫里宫外谣传寿阳公主将下嫁不他失礼,朱翊钧当时就觉得无风不起浪,没准就是钟金哈屯在造势,只是没想到她没有盯上自己的妹妹,反倒是盯上自己了!
难怪一路上不他失礼眼神那么诡异。
其其格是不他失礼的姐姐,是俺答和钟金哈屯的女儿,其其格做了大明的贵妃,这大明便彻底与她钟金哈屯绑在一起。
李太妃见朱翊钧一直没有说话,劝道:“皇帝,那其其格本宫和太后都已见过,年芳十六,温婉可人、容貌端丽,必然不会令皇帝失望的。”
其其格当然是美貌非凡,钟金哈屯想靠着她把自己绑在他们的战车上,自然不可能送个歪瓜裂枣的女子入宫。
朱翊钧眯了眯眼,扭头冲钟金哈屯问道:“不知顺义王妃是何想法?”
钟金哈屯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回道:“陛下,大明建国之初,太祖皇帝便欲联姻蒙古诸部,若臣女有幸能入宫服侍陛下,乃是全太祖皇帝的夙望,换得草原和中原永世和平。”
“陛下,草原之上纷乱无比,陛下欲统御草原,也需忠心的马前卒,顺义王年岁已高,臣孤儿寡母,草原之上,天子还能找到比臣更为忠心的吗?”
朱翊钧暗暗一笑,钟金哈屯当真聪明,先把太祖搬了出来,堵了那些酸儒腐士的嘴,再明明白白把自己的野心摆了出来,俺答一死,她们孤儿寡母实力最弱,要实现她的野心,只能依靠大明的力量,自然也就“忠心耿耿”。
朱翊钧也确实需要一个马前卒,钟金哈屯是个完美的选择。
但主动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其格为贵妃,朕没意见,但皇后就不能按规制选择,此次选秀,勋臣子女亦要参加。”
陈太后一愣,大明担心外戚乱政,选后自有规制,一般都是择良家小官的女儿为后,朱翊钧要放开禁制,明显是要从勋贵、重臣家里选择了。
李太妃眼珠一转,猜透了朱翊钧的心思,朱翊钧是担心按制选出的皇后,小户人家出身镇不住场子,所以才想从勋贵、重臣中选妃,皇后有了娘家支持,才能对抗有着顺义王和钟金哈屯在背后扶持的其其格。
李太妃当即说道:“皇帝欲择豪门女子坐镇中宫,本宫没意见,只是百官恐怕反对的不少。”
朱翊钧微微一笑:“母妃安心,如今这个时候,没有几个官敢说话的。”
“此事就这么定了,大婚之后,朕再摆驾南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