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轰动
皇帝大婚,自然不能和平民百姓一般,也有着一整套复杂麻烦的规章制度。
从选秀,到祭天地、纳吉、纳徵和告期,再到奉迎、册宣、参拜、盥馈,一整套流程下来,折腾到年末才算完。
朱翊钧干脆推迟了南巡之事,陪着新婚妻子和家人们好好过了一个年。
大明皇后乃是怀远侯常文济的女儿,与朱翊钧同岁,名唤常秋弈,陈太后看中她品性端正、处事大方、温文尔雅,亲自点了她做皇后。
朱翊钧也不反对,政治联姻本来就没感情基础,自然一切从利益出发,皇后是开国功臣常遇春的后代,身份自然是尊贵无比,能稳稳压其其格一头,且怀远侯久居应天,朱翊钧接下来的南巡最麻烦的就是江南地区,有怀远侯相助,能方便不少。
其其格完美遗传了她母亲的美貌,一眼看去就极为惊艳,而且她汉学功底深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身上完全没有一点草原女子的粗犷,反而像一个江南的温婉美人,一颦一笑极为动人。
难怪钟金哈屯信心满满,想靠着女儿把朱翊钧和他们绑在一起。
至于另一名贵妃,则是另一个时空里万历皇帝的皇后王氏,标准的小户出身,相貌倒也可人,但年龄不过13岁,实在太小了,朱翊钧看着她都感觉自己是个变态,只能先放在一旁了。
这次大婚一下子坏了那么多规制,但正如朱翊钧所料,刚刚在夺情风波里被狠狠打脸又被朱翊钧好好教训了一顿的百官士绅确实没几个人出声反对,也就几个言官上了几道奏疏,不成气候。
混士林的谁不讲究一个名望?如今民间视天子为神,又有赵南星等人的下场在前,皇帝的两位母亲又都不反对,除了几个酸腐之人,谁还敢这时候上疏找不痛快?
朱翊钧新婚燕尔,这段时间都泡在后宫里努力造孩子,享尽了齐人之福。
但他没被美色冲昏头脑,年一过完,就开始准备南巡事宜。
万历六年,二月早春,国子监,膳堂。
膳堂之中满是手捧书卷的学子,若不是饭菜的香味充盈期间,恐怕外人都会把这错当成是学堂。
学子们倒也不是自觉到吃饭睡觉手不释卷的程度,只是他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极为重要的考试,通过的,将会如之前的学长们一样前往天津和边关诸省充任官吏。
去年天子在朝会上明言只要做事之人,年末考成上佳、提拔升迁的也大多是边关和天津的夜校、国子监、小学学子,大好前程放在眼前,让这些国子监的学子们如何不尽力拼一把?
更别说如今申时行管理国子监越来越严,原本可以无限期混日子的国子监,如今成了四年学制,四年中没有去地方任官的学子,会有一场大考,考过了就发往各地任官,考不过便只能从国子监退学,去挤科举的独木桥。
四年之中每年年末都有考核,两期不过便直接开除,可谓残酷至极。
如今国子监的课程参考夜校和小学,四书五经大大减少,课程增加了十几门,涵盖了律法、数算、民政、自然学、地理等各个方面,每日课程填得满满的,由不得学子们懈怠摆烂。
今日便是如此,膳堂里读书声和咀嚼声混在一起,连杂役和伙夫都被感染,几人凑在一堆读着一本破书。
孔闻音同样是边吃边读着书,他不像好友张简修那般聪明,什么东西一读就懂,只能下死工夫拼命努力了。
但手里的书卷还没翻过一页,几名同学忽然闯进膳堂,大吵大嚷起来:“出事了!出大事了!”
满堂学子都抬头去看他们,这几个人却一路跑到孔闻音身边,嚷嚷道:“知政,出大事了,你可知道?”
孔闻音一头雾水,摇摇头表示自己啥也不知道,有一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当真不知?刚刚礼部传来消息,满京师都轰动了。”
孔闻音皱了皱眉,他知道自己老爹这几日都在礼部做事,据说是在协助安排天子南巡的事宜,那轰动京师的消息,自然是与自己老爹有关了。
有个同学耐不住性子,当即嚷嚷起来:“你真不知道?孔老先生在蒙古诸部贡给宫中的贡品之中,发现了《殷人遗卷》残卷,据说乃是当年鞑子兵发掘先圣陵寝、夺掠去草原的!”
满室哗然,有几个学子根本无法相信,当即嚷嚷起来:“真有此事?怎么可能?怕是哪个官编出的谣言来消遣的吧?”
“如此大事,怎可能是谣言?”那个抓着孔闻音手臂的学子说道:“天子已经派锦衣卫往草原去探查了,并下诏往山东去询问,若此事为假,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膳堂之中吵吵嚷嚷,又有一人问道:“此事实在诡异,不会是孔老先生捏造诬陷北宗的吧?”
“放屁!孔老先生名望显著,如何会做此等事?”一名和孔闻音交好的学子怒斥道:“那《殷人遗卷》就摆在礼部,京师的饱学之士和各位大臣都去看了,就没人能挑出毛病来,如何说是伪造的?”
孔闻音暗暗一笑,自己老爹研究了一辈子祖宗的东西,而且又不是要伪造全篇,不过几篇残卷,不是闻名天下的鸿儒,谁能看得出破绽来。
孔闻音也瞬间明白为何那日老爹说让自己随驾南巡、当大明的衍圣公了,这是天子准备对北宗下手了啊!
“那《殷人遗卷》,藏在布帛之上,据说乃是当年蒙古宰相耶律楚材下令抄写保存下来的,写的都是蒙文,孔老先生都差点略过去了!”那名学子还在给同学们传递着“真相”:“你们知不知道,当今北宗保着的先圣陵寝,据说就是耶律楚材下令重修的。”
满室的学子你一言我一句,都是不敢相信,大家都是读书人,此事若是真的,影响有多大谁会想不到?
不少人看孔闻音的眼神都变了,孔家北宗是因守御孔子陵寝有功才得了这百年富贵,此事若确定为真,北宗便是欺世盗名的大贼,就算皇帝不处置,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做天下文宗?衍圣公的名号自然是要给南宗了。
没想到平日里与自己一起读书学习吹牛的小胖子,竟然要成为大明的文宗领袖了!
孔闻音却微微一笑,说道:“此事是真是假尚无定论,各位同学又何必为此烦心?大考将至,还是认真读书吧!”
《殷人遗卷》出世,如一颗重磅炸弹,炸得全天下的读书人七荤八素。
相比于传国玉玺归国,《殷人遗卷》更为震动,天下的读书人谁不拜孔子?谁不视曲阜孔家为天下文宗?可若是《殷人遗卷》为真,那满天下尊崇的文宗便成了欺世盗名的大盗,自己岂不是成了助纣为虐的小贼?
所以消息一传出来,天下无人敢信,都在猜是鞑子伪造或后人拖名所作。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作为儒家“圣经”一般的书籍《尚书》,在南宋时期就已经被朱熹等儒学大师确定为东晋伪造,只不过历代朝廷没有定其真伪,才一直沿用至今。
这《殷人遗卷》以前从未听说,如今突然从草原上冒了出来,怎么可能是真的?
但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先是南宗家主孔弘章确认《殷人遗卷》确为真篇,紧接着京中的重臣和饱学鸿儒都跑去礼部鉴定,没有一人能挑出毛病来!
《殷人遗卷》就摆在礼部大堂,朱翊钧有意把事情闹大,想去鉴定都可以向礼部申请,不少人都跑去看了几眼,那《殷人遗卷》典型的春秋文风,记载着不少大道至理,就算文风能造假,大道至理能造假?那这造假之人岂不是能比肩孔子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殷人遗卷》里的“大道至理”,是朱翊钧直接照抄了后世那位领袖伟人的《实践论》,虽然时间久远,朱翊钧记得不甚清楚,只是只言片语、残缺不全,但足以充任大道至理,轰动整个天下了。
再加上孔弘章的细心伪造,连饱学鸿儒都看不出破绽来。
事情还在一步步发酵,天子派去草原探查的锦衣卫,从一名头领手下的汉人文士那里找到了《殷人遗卷》的原本残卷,顿时坐实了这《殷人遗卷》的真实性!
如今又没有同位素测年法,要确定这原本残卷的准确年份,只能看其文风用字,孔弘章研究了一辈子的老祖宗的东西,哪会让人看出破绽来?
京中读书人迅速划分两派,一派坚称这《殷人遗卷》就是托名伪造,否则为何从未有人听说过,出现得如此突然?
但另一派却坚信这《殷人遗卷》就是真的,那么多大儒重臣都确认了,再说,孔氏北宗金来降金、蒙元来降蒙元、大明来降大明,毫无节操,办出这等腌臜事有什么奇怪的?
两派争论不休,谁也说不服谁,甚至好几次在茶楼等地互相殴斗,平日里讲究斯文端正、士人风度的读书人跟泼妇一般骂街打架,让京师的百姓们看饱了猴戏。
到了月末,接到圣旨的孔氏北宗的奏疏终于是抵达了京师。
孔氏北宗富贵了千年,又仗着天下文宗的地位,平日里都是鼻孔朝天,私底下连老朱家都瞧不起,曾经大言不惭的自诩:“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孔氏北宗瞧不起乞丐出身的凤阳朱,大明赐予的封号一概弃之不用。
但偏偏太祖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国初之时从武将到百官满朝都是南人,太祖要混一华夏,就得崇北抑南,否则迟早闹出南北对立、国家分裂的乱事,太祖末年的南北榜案就是明证。
所以太祖才会找了个由头让北宗继续承袭“衍圣公”,当着这天下文宗。
北宗却一点不知感恩,满以为自家富贵千年、理所当然,有明一代,可谓嚣张至极。
如今也是如此,朱翊钧下旨让衍圣公孔尚贤解释汇报,孔尚贤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朝廷令旨爱理不理,第一时间便写了一封奏疏送来京师。
但孔氏北宗嚣张惯了,这封奏疏里基本没怎么解释孔子陵寝被盗掘的事,反而抓着孔弘章一顿臭骂,斥责南宗嫉妒北宗富贵荣誉,伪造《殷人遗卷》陷害北宗,怒斥孔弘章欲夺衍圣公之位。
孔弘章的所作所为满京师的人都看在眼里,《殷人遗卷》是其与礼部官员一起偶然发现的,孔弘章汇报天子也是用的密折,若非天子召鸿儒重臣查验《殷人遗卷》真伪,这事也不会泄露出来,孔弘章哪有一点夺位的样子?
再说了,《殷人遗卷》是经过众多大儒和重臣鉴定的,孔尚贤怒斥其为伪造,这不是在骂这些大儒重臣有眼无珠、学艺不精?这些大儒重臣一个个文名在外,他们都学艺不精,那这满天下的读书人算什么?
孔尚贤这封奏疏,看在每个人眼里都是在强词夺理,当下又引起一场轰动,支持孔氏北宗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而要求天子遣御史钦差和锦衣卫前往山东调查的声音一时甚嚣尘上。
孔弘章也上了一封奏疏,驳斥了孔尚贤对自己的指责,声明自己根本无意争夺“衍圣公”的尊位,自己鉴定《殷人遗卷》,全是出自对祖宗的一片孝心和对天下读书之人的负责。
孔弘章确实无意当什么“衍圣公”,他年老体衰,身子又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没了,一个虚名而已,他早就不在乎了。
但他自己不想当,不代表他不想让儿子和子孙后代当啊!他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一封自辩的奏疏,明里暗里都在暗示孔氏北宗心中有鬼、气急败坏、强词夺理。
舆论汹汹,都在等着天子的反应,如今人人都在说天子圣明,到底是要保北宗还是要彻查,就是朱翊钧一句话的事。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翊钧发下谕旨,宣布此事事关重大,为全孔府声誉、辨明真相,天子将择日南巡山东!